冬月的红星希望小学,被南下西伯利亚寒潮的严酷臂膀紧紧包裹。虽是刚落成三年的新楼,却依然抵挡不住东北风如淬冰的刀锋,从尚未严丝合缝的窗框边缘顽强侵入。曾经鲜红的跑道与篮球场覆着一层灰白坚硬的冰壳,几片来不及清扫的枯叶被死死冻结在地面,如同远古琥珀中的昆虫标本,凝固了生命最后的姿态。
屋檐下,一排排水晶匕首般的冰凌倒悬而下,折射着铅灰色天幕沉郁的光,更添寒意。这股无所不在的冷,不仅冻结了土地,更仿佛渗入了砖缝墙隙,将教室里的读书声与孩童的生机一同压入厚重的冰层之下。连“希望”这个词,在这片天地间,也似乎被冻得僵硬,失去了往常的温度。
短暂的课间十分钟,孩子们挤在铺了绿色防滑地胶的狭窄走廊里,依靠不停跺脚产生的微弱热量驱散寒意。杂乱的“咚咚”声响起,又迅速被优质的吸音材料和空间的死寂贪婪吞噬。零星爆发的笑声显得短促而稀薄,呵出的乳白色哈气甫一成形,便被通风口灌入的凛冽寒风撕扯得粉碎。墙角的暖气片兀自嗡嗡低鸣,拼尽全力,也只能在自身周围烘出一小圈扭曲、温热的空气屏障。这十分钟不像是休息,更像是一场全体师生对抗严寒的、无声而疲惫的仪式。
四年级教室靠窗的座位里,苏瑶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静静嵌在那儿。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光滑的课本封面上来回划动,目光却早已穿透那些复杂的数学公式,沉入课桌抽屉那片幽暗的深处。
那里藏着她的心血,也藏着她的不安——一个淡蓝色缎面的作文本。封面上,她用工整娟秀的字迹写着标题:《我的凉山朋友陈旭》。在这片被灰白主宰的冬日世界里,这一抹淡蓝,是她心中唯一带着温度和期待的亮色。几缕惨淡的天光穿过结满冰霜的玻璃,在缎面上映出清冷而柔和的辉光。
这本子里记录的,是她从繁华都市转入这片陌生土地后,最为用心的一次探索。她努力回忆与陈旭之间寥寥无几的交谈——尽管他大多时候沉默以对;她仔细捕捉走廊偶遇时,他深黑眼眸中偶尔一闪而过的、难以解读的信息。
她反复斟酌每一个词句,试图勾勒出那个沉默如山、倔强似石的少年形象。这早已超出了一份普通的作业,这是她对一个与自身过往经验全然相异的“他者”,所进行的艰难而真诚的理解尝试。每一次落笔,都伴随着忐忑,生怕自己的揣测是一种冒犯,又渴望能触及哪怕一丝真实。
她甚至想象过他额角那道浅疤的来历,是山间奔跑时的摔伤,还是与同伴嬉闹时不小心留下的印记?她写下:“或许,那道疤痕,就像凉山岩石上的天然纹路,记录着风雨和成长。”她试图赋予它一种自然的、甚至带有某种悲壮美的意味,而非仅仅是伤痕。
数学课显得格外冗长,仿佛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冰冷走廊。老师的声音在暖气片的嗡鸣伴奏下,单调地滑行。窗外,新铺的红土操场冻得硬实,几株掉光了叶子的枫树,赤条条的枝丫如冻僵的无数手臂,倔强地刺向低沉得仿佛触手可及的天穹。
陈旭高大挺拔的身影,在靠窗的角落几乎凝固定格。崭新的桌椅似乎也衬得他日渐强壮的身体有些局促。他微侧着脸,下颌线如斧劈刀削般清晰,此刻却像岩石般紧绷着。目光没有焦点,仿佛已穿透凝结着冰花的玻璃,投向了某个遥远而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所在。
他就像一块从凉山原样搬来的、未经雕琢的粗砺山岩,沉甸甸地、格格不入地嵌在这间规整明亮的教室里。额角那道旧伤疤,在冬日光线下泛着冷玉般的浅痕。以他为中心,周围仿佛存在一个无形的低温力场,将同学们的窃窃私语、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甚至暖气片竭力送出的热流,都冰冷而坚定地阻隔在外。
然而,奇妙的是,正是这份几乎令人窒息的孤绝感中,所蕴含的某种原始、坚韧、不屈不挠的力量,成为了苏瑶在笔端竭力想要捕捉的灵魂核心。她隐约觉得,那坚硬外壳之下,或许有着不为人知的沉重。她甚至在作文里大胆地写道:“我相信,在他坚硬的沉默之下,一定有着像山泉一样清澈的情感,只是被厚厚的岩石层保护着,不易被人察觉。”写到这里时,她脸颊微微发烫,既为自己的揣测感到不好意思,又为这种可能性的存在而心生一丝莫名的悸动。
“铃——!!!”
下课铃声犹如一根淬冰的利锥,骤然刺破凝固的寂静。原本被压抑的空气,仿佛被瞬间解放的热浪撞碎、搅动起来。
“下课喽!”“冷死了!快活动活动!”
喧哗声轰然爆发,积蓄已久的活力似乎要撑破教室。桌椅腿与地胶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男孩们迫不及待地推搡着,涌向门口。
苏瑶没有立刻加入这股宣泄的人流。一阵疲乏感如薄纱般笼罩着她,她本想伏在尚存一丝余温的桌面上小憩片刻。但潜意识里一种莫名的驱使,让她鬼使神差地再次探手进入抽屉——想去触摸那抹能带来安心与慰藉的蓝色。
指尖本该触到凉月清辉般柔滑的缎面。
空的?!
只有粗糙、冰冷的虚空。几本歪斜的练习册,衬出那片被强行腾挪后清晰的“空洞感”。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手骤然攫紧!失重感瞬间袭来。大脑一片轰鸣,血液逆流般的冰冷席卷全身。
“怎么会……”她几乎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堵住,“早上……明明还在的!”数学课开始前,指尖碰触到缎面封皮时那份踏实感还清晰残留着。她猛地低下头,几乎将整个上身都埋进了抽屉口,双手在里面慌乱地拨开课本、笔袋、杂物——每一次碰触到的,都是陌生而坚硬的冰凉,唯独没有那熟悉的柔软。
绝望像带着冰刺的藤蔓,一圈圈缠紧她的心脏。她猝然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教室后方那个总是被喧嚣自动隔开的、熟悉的角落。
然而,陈旭的座位是空的。
椅子孤零零地立着,椅背上随意搭着他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军绿色挎包。拉链没有完全合拢,一本封面磨损严重的数学课本从缝隙里探出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