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红鸾猛地收回神念,一颗道心乱成了一团麻,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去,还是不去?
去了,看到那……那该多尴尬。
不去,万一他真的出了什么事……
就在她天人交战,羞窘万分之时,她那散布在周遭,尚未完全收回的神念边缘,忽然捕捉到了一丝异动。
一道灰蒙蒙的虚影,自云天坠落的那片海域,缓缓升腾而起。
那虚影不过尺许高,与云天的容貌一般无二,却并非实体,通体由一种深邃的灰色能量构成,散发着一股古老、苍茫、仿佛天地未开时的原始气息。
它甫一出现,叶红鸾便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元婴传来一阵本能的颤栗,那是一种低等生命面对高等生命时,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那灰色小人儿仰头,似乎朝着叶红鸾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并非真正的注视,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感知,一瞬间,叶红鸾竟有种自己从里到外,所有秘密都被彻底看穿的错觉。
下一刻,在叶红鸾震撼的感知中,那灰色小人儿迈开脚步,一步踏出。
它没有撕裂空间,也没有引起任何能量波动,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一步踏入了虚空之中,身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红鸾的红晕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骇然与明悟的复杂神情。
“元婴出窍,神游太虚……”她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这并非是她闻所未闻的景象。
在衍阵宗尚存的一部古老典籍《玄微道藏》中,曾有过寥寥数语的记载:古有大能,以无上法门凝练道基,所成元婴,可于初生之时,脱离肉身桎梏,神游于太虚之间,感悟天地法则,此为“初婴神游”,乃是大道垂青,根基稳固至极的象征。
但那记载语焉不详,被历代祖师认为是上古修士的夸大之词,是只存在于理论中的最完美状态。
毕竟,元婴初成,脆弱无比,需在丹田气海中温养许久,才能与肉身神魂彻底契合。
贸然出窍,无异于自取灭亡。
可现在,这只存在于古籍中的一幕,就活生生地发生在了她的眼前!
他不仅做到了,而且看那元婴凝实的程度,那股仿佛与天地虚空融为一体的道韵,哪里有半分脆弱的模样?
心中的那份担忧与羞窘,在这一刻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她彻底放下心来。
既然能做到“初婴神游”,他的安危便无需担忧了。
叶红鸾重新盘膝坐下,彻底放开自己的神念,如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方圆数百里的海域尽数笼罩。
这一次,她的神念刻意避开了那片海面,以及那具仍在波涛中起伏的躯体。
她要做的,是为他护法。
防止任何不长眼的海兽,或是修士,打扰到这万载难逢的机缘。
……
云天正处在一个无比玄妙的状态。
他感觉不到肉身的存在,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就是那尊混沌元婴,混沌元婴就是他。
当他从丹田内一步迈出,整个世界都变了。
不再有声音,不再有光暗,不再有物质。
他置身于一片无垠的黑暗虚境之中。
这里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什么都有。
他的“视线”可以无限延伸。
一个念头,便能“看”到数百里之外,衍阵宗的护山大阵守护着的一方天地。
他能“看”到阵法之下,叶红鸾盘膝而坐,神念如水波般扩散。
他甚至能“看”到她体内,那尊与她容貌一致的元婴,正散发着纯净的水行灵力波动。
念头再一转。
他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不知多少万里之外的高空。
这里,不再是单纯的黑暗。
极远处,有一颗颗如同星辰般的巨大光团,在缓缓闪烁。
每一个光团,都代表着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感到无比亲切的本源法则。
有的炽热如火,那是火之法则的具象化。
有的厚重如山,那是土之法则的沉淀。
他尝试着靠近其中一颗散发着锐利气息的金色光团。
仅仅是靠近,一股股关于“锋利”、“穿透”、“无坚不摧”的道之真意,便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意识。
他感觉自己的元婴,对于金行之力的理解,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加深。
这便是神游太虚!
与天地法则最直接的接触,最本源的感悟!
在这种状态下修行一日,胜过在外界闭关百年!
他沉浸其中,忘却了一切。
意念一动,身形便能跨越无尽的距离,出现在另一片法则之海。
他像一个贪婪的孩子,在这片浩瀚的法则宇宙中,尽情地遨游,汲取着成长的养分。
……
与此同时。
天兰大陆,南域,西海岸。
一处突出于海面的千仞绝壁之上,海风凛冽,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
崖石顶端,两道身影正对坐在一块天然形成的石台两侧,石台之上,刻画着一副黑白分明的棋盘。
其中一人,身披一件洗得发白的锦襕袈裟,光亮的头顶上,九颗戒疤异常醒目。
他面容俊朗,不过二十许岁的模样,一双眼睛灵动狡黠,嘴角总是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将那一身本该宝相庄严的行头,衬托得不伦不类。
此刻,他正双手拄着地面,毫无形象地伸直了双腿,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嘴里却催促着对面。
“令狐施主,你这棋下得也太慢了,不就是一步棋嘛,有何可犹豫的?”
“正所谓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可若是不走,岂不是连输的机会都没有?”
“依小僧看,你不如先随便落上一子,探探虚实,也不失为一招妙棋啊。”
和尚的话语,似乎意有所指。
在他的对面,端坐着一名外貌五六十岁,气质卓然的中年男子。
他身着一袭青衫,剑眉入鬓,目若朗星,三绺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黑色美髯,正随着海风微微摆动。
他整个人坐在那里,便如同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宝剑,气息内敛到了极致,却又仿佛随时都能迸发出斩裂天地的锋芒。
此人,正是南域第一剑修,被誉为“青衫剑神”的令狐青。
他听着和尚的话,眉头微蹙,捻在指间的一枚黑子,迟迟未能落下。
棋盘之上,黑白二子已呈胶着之势,一着不慎,便是龙毁棋亡的下场。
忽然,那大和尚轻“咦”了一声。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眸中,竟爆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直直望向北方的天际。
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无尽的空间,看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
“怪哉,怪哉!”
和尚脸上的笑容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震撼与不解。
“多少年了?这天兰之地竟又有人能做到‘初婴神游’?”
此言一出,对面那沉稳如山的令狐青,身体也是猛地一震。
他豁然抬头,顺着悟明的目光望向那片空无一物的天空,脸上同样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以他的修为,自然也感知到了那股一闪而逝,却又浩瀚无边的道韵波动。
许久,令狐青才缓缓收回目光,声音带着一丝干涩,轻声问道:“悟明,你当年……是何时做到的?”
悟明和尚那双精光闪烁的眸子,此刻却有些失焦,似乎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半晌,他才有些失意地撇了撇嘴角。
“小僧资质愚钝,直到元婴大圆满,触摸到那一丝化神壁障时,才侥幸神游过片刻。”
令狐青闻言,将手中的黑子轻轻放回了棋盒之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倒也不错了,比老夫强。”
“老夫当年,还是在冲击化神之境,引动天地法则灌体时,才机缘巧合之下,有过那么一次神游太虚的经历。”
两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苦涩与无奈。
他们是这片大陆最顶尖的存在,是无数修士仰望的化神真君。
可他们自己却清楚,这所谓的“初婴神游”,代表着何等恐怖的潜力和资质。
那意味着,此人的道基之稳固,元神之强大,已经远远超出了这片天地的极限!
“此人资质超绝,万年难遇。”悟明和尚忽然也没了下棋的兴致,站起身,拍了拍袈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悻悻。
“可惜啊,可惜……”
“资质再好,又有何用?最后还不是要被困死在这方囚笼之中,万载光阴过后,终究也只是一抔黄土罢了。”
他抬头望天,眼神中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
“不下了,不下了!没意思!”
“小僧这就去天道宗,给宋道元那个老家伙捧捧场,还能讨杯‘悟道灵茶’喝喝。令狐青,你这回真不去了?”
令狐青也缓缓起身,他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脚下那片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
“不去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悠远。
“老夫打算先去一趟星岛,同司马空再去看一眼那处空间裂缝的情况。”
“若是……那裂缝还是那般不稳定,老夫便去一趟苍兰大陆,看看岳平之那里,是否有什么好消息传来。”
令狐青的语气中,透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无奈。
言罢,他不再停留,整个人化作一道通天彻地的青白剑光,冲天而起,只一闪,便消失在了遥远的天际。
看着令狐青远去的方向,悟明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那双玩世不恭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他低声一叹,随即同样腾空而起,化作一道金光,朝着东北方向激射而去。
其速度之快,竟丝毫不亚于那道绝世剑光,一息之间,便已杳无踪迹。
千仞绝壁之上,再次恢复了宁静。
只余下一幅未下完的残局,静静地摆在石台之上。
海风呼啸,浪涛拍岸,轰鸣声万古如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两位站在世间顶点的存在,方才流露出的那份深沉无奈。
……
那种奇妙的“神游”状态,持续了整整三日。
云天的意识,或者说他那初生的混沌元婴,并未在任何一处具体的地方停留。
它化作了天地间一缕最自由的风,一滴最随性的雨。
它穿梭于法则之海的表层。
五行流转的绚烂光带,空间折叠的无形褶皱,时间如长河般沉重而缓慢的流淌,以及那偶尔在法则深处炸开,代表着生与灭的雷霆火花……
过往需要耗费无数心神去苦苦参悟的大道至理,此刻却像是一幅摊开在眼前的浩瀚画卷,任由他肆意浏览。
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浸润与熏陶。
是生命层次跃迁之后,天地给予的最慷慨的馈赠。
直到第三日,一股源自神魂本源的疲惫感,如潮水般缓缓涌来。
初生的元婴,终究还是有其极限。
丹田气海之内,那眉心烙印着金色雷纹的元婴小人,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它心念微动。
那飘荡于天地间的浩瀚神意,便如倦鸟归林,百川归海,瞬息之间尽数收回到了这具小小的“道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