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的冬日,湿冷入骨,却远不及楚国王庭之上那场关乎国运的激烈争辩更让人心寒。晋国吞郑,秦使来联,越国窥伺,一系列变故如同沉重的阴云,笼罩在楚国上空,迫使这位南方的巨人必须做出抉择。楚庄王熊侣高踞王座,如同蛰伏的猛虎,倾听着臣子们截然不同的战略主张。
令尹蒍贾(字子重,孙叔敖已在前文暗示去世,此处接替令尹之位)率先出列,他年富力强,锐意进取,是楚国强硬派的代表。其声洪亮,震动殿宇:
“大王!晋国赵朔,狼子野心!吞并郑国,其势已直逼我楚国方城之下!中原诸国,如宋、卫者,皆慑于晋威,首鼠两端。若我楚国再隐忍不发,坐视晋国消化郑地,整合中原,则昔日城濮之耻必将重演,我楚国北上争霸之路将彻底断绝!”
他大步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中原之地:“如今晋国西有秦患,东需镇抚郑地,其力分矣!赵朔虽能,然晋国内部,卿族倾轧已现端倪,此正是我楚国北上的天赐良机!臣请大王,尽起国中精锐,联合秦国,共伐暴晋!一举夺回中原霸权,扬我大楚雄风于天下!”
子重的主张得到了大部分军中将领的拥护,他们渴望战斗,渴望用胜利来洗刷郑国灭亡带来的屈辱,殿内一时间充满了主战的激昂气氛。
然而,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如同冷水泼入沸汤。说话的是一位面容清癯、目光深邃的老者,乃是楚国大司马公子侧(字子反)。他曾在平定江南蛮部时手段酷烈,但于大战略上却异常清醒:
“令尹之言,虽壮怀激烈,然臣以为,此乃蹈险之举,万万不可!”
子反走到子重身旁,面对楚庄王和群臣,冷静分析:“晋国虽吞郑,然其国力之强,远非昔日可比。赵朔用兵,鬼神莫测,西河败秦,中原吞郑,岂是易与之辈?我军若倾力北上,胜负难料。即便侥幸得胜,亦必是惨胜,国力大损。”
他的手指移向舆图的东南方向:“而此处,越国勾践,狠戾如狼,狡诈如狐!昭关之耻,彼未尝一日或忘!其军队厉兵秣马,水师纵横大江,时刻窥伺我江东、江南!若我大军北调,与晋胶着于中原,勾践必趁虚而入,袭我后方!届时,我楚国将面临两面受敌之绝境,社稷危矣!”
他转身,言辞恳切:“大王!臣非怯战,乃为国谋万全之策!当务之急,非急于北上与晋争锋,而是稳固东南,彻底解决越国这个心腹之患!应增兵昭关,加强江防,甚至……寻机主动出击,重创越国,使其无力西顾!待东南安定,再无后顾之忧,方可全力北图中原。与秦国联盟固然可行,然秦远楚近,且其力弱,不可恃为臂助,只可引为牵制。”
子反的主张,立足于稳扎稳打,先安内后攘外,同样得到了一批注重实际、担忧后方的大臣的支持。
两位重臣,两种战略,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朝堂之上,争论愈发激烈,气氛凝重到了极点。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投向了始终沉默不语的楚庄王。
楚庄王缓缓睁开微阖的双目,那目光中已无年轻时的狂飙突进,却多了历经沧桑后的沉凝与智慧。他并未立刻支持任何一方,而是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子重欲北进,子反欲东固。然,晋不可纵,越不可养。二者孰先孰后,确需权衡。寡人问尔等,若依子反之言,先固东南,需多少兵力,多久时日,可保越国无力西犯?若依子重之言,即刻北上,又需多少兵力,多大代价,可确保击败晋国,至少将其赶回黄河以北?”
这个问题极为务实,直指核心。子重和子反一时都难以给出确切的答案。战争,尤其是大国争霸,充满了不确定性。
楚庄王站起身,走到舆图前,凝视良久。殿内鸦雀无声,只闻炭火噼啪。
终于,他转过身,声音沉稳而有力,下达了最终决断:
“晋越皆为我楚之大敌,岂能任选其一?寡人意决:双管齐下!”
“第一,依子重之策,集结大军于叶邑、方城一线,做出大举北上之态势,威慑晋国,声援秦国,迫使晋国不敢将全部精力用于东线,亦让中原诸国知我楚国未忘霸业!然,非到万不得已,不与晋军进行主力决战。此路大军,由令尹子重统率,以‘示强’为主,‘伺机’而动。”
“第二,依子反之策,向昭关及江东增派三万精锐,命大司马子反亲自坐镇江东,总督对越防务!不仅要防,更要主动清剿越国细作,打击其渗透,并寻隙对越国边境进行有限反击,挫其锐气,让其知难而退!寡人要的,是东南防线固若金汤,让勾践不敢妄动!”
他目光扫过子重和子反:“二位爱卿,一北一东,皆为国之干城。北线以慑为主,东线以稳为要。能否为寡人,为大楚,稳住这盘棋局?”
子重与子相对视一眼,虽战略主张不同,但此刻皆感受到楚庄王决策中的平衡与深意,齐齐躬身:“臣等领命!必不负大王重托!”
朝议散去后,楚庄王独留心腹近臣,低声吩咐:“传令潜伏在晋国新绛及郑地的‘暗子’,可以开始行动了。目标,非刺探军情,而是散布流言,挑拨晋国卿族关系,尤其是赵氏与郤氏、乃至晋侯之间的关系。内容嘛……就说赵朔在郑地安插私人,意图独立;或言其‘武卒’只听赵氏号令,晋侯之命有所不受……总之,要让晋国内部,更加‘热闹’一些。”
“另外,”楚庄王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想办法,让越国勾践知道,我楚国主力即将北上,东南‘空虚’的消息。”
近臣心领神会:“大王之意是……引蛇出洞?”
楚庄王嘴角泛起一丝莫测的笑意:“勾践多疑,却也贪婪。给他一个看似绝佳的机会,他未必忍得住。只要他敢先动手,我大楚反击,便是师出有名!届时,子反在东南,便可放手施为了。”
楚国的战略,在楚庄王的运筹下,呈现出高度的灵活性。北线以军事威慑牵制晋国,东线以积极防御应对越国,同时辅以隐蔽的间谍战和战略欺骗。这位雄主,正以其老辣的手腕,试图在晋越两大强敌的夹缝中,为楚国破开一条生路,甚至扭转不利的局面。冬日的郢都,在肃杀的气氛中,悄然完成了一次影响深远的战略布局,天下的棋局,因此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