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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月照寒襟 > 第21章 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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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将作监衙署的后院,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静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高墙隔绝了市井残存的喧嚣,连风声穿过枯枝的呜咽都显得格外清晰刺耳。这种死寂,并非安宁,而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压抑,仿佛每一寸空气都绷紧到了极限,随时可能被无形的力量撕裂。

崔?独自立于那扇紧闭的漆黑木门前,衣袂在带着寒意的夜风中猎猎舞动。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隐在檐角投下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如同即将出鞘的绝世宝剑,寒芒内敛,却杀机暗藏。

右军巡使孙立按刀侍立在他身侧半步之后,压低声音,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凝重:“大人,此地虽是将作监下属的火器司公廨,名义上只管火药研制、军器监造,但您我都知,此处水深。里面的人,明面上不过是些七八品的小官小吏,可牵扯的,却是军国重器,背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正因如此,才必须由本府亲自来。”崔?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他不再犹豫,伸出手,看似随意地在那扇厚重的木门上一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木门应声洞开,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墨锭、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石硫磺气息的、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

院内景象映入眼帘。不大,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只在院角屋檐下挂着两盏光线昏黄、奄奄一息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将有限的光明切割得支离破碎。院中一张石案上,随意摊着几卷未绘制完的工程图样,纸张被夜风吹得微微卷起边角。图样旁,压着一把铁质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绘图尺,在昏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特有的幽光。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个普通、甚至有些清冷的公务院落。但崔?的直觉却告诉他,这平静之下,潜藏着令人不安的暗流。太干净了,干净得仿佛被人刻意擦拭过,抹去了一切不该存在的痕迹。

他缓步走到石案前,目光落在那些图纸上。孙立紧跟上前,伸手指着图样一角几个用朱砂小字标注的批注,低声道:“大人,您看这里。这几处记号,似乎是近期调拨硝石、柳炭等火器原料的记录,数字与格式,与户部存档大致对得上。”

崔?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行朱砂小字。他的指尖在某个表示数量的数字上微微停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数量,不对。”他声音极轻,如同自语,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看似严丝合缝的表象。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偏差,细微到足以被任何粗心的核查者忽略,但对于精通算学、心细如发的崔?而言,却如同白纸上的墨点,刺眼无比。这细微的差错,就像一根看似无足轻重的丝线,却可能牵动着背后重达千斤的阴谋机关。

就在这时——

“嚓……嚓……”

一阵轻微而沉稳的脚步声,自院外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传来,打破了院内的死寂。

崔?缓缓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望向院门方向。

木门再次被推开,一名身着青色六品官服、年约四旬、面皮白净、平日里总是一团和气的中年官员,迈着方步走了进来。正是火器司主事,吴庸。

此刻,吴庸脸上依旧挂着习惯性的、略显圆滑的笑容,但那笑容却僵硬得如同面具,眼底深处没有丝毫暖意,反而闪烁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慌与戒备。

“崔府尹?”吴庸故作惊讶,拱手行礼,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热情,“哎呀呀,什么风把您给吹到我们这偏僻简陋的火器司来了?还这般深夜驾临,可是有何紧急公务?”

崔?将手中的图纸轻轻放回石案,动作舒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抬起眼,目光如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直直地看向吴庸,没有任何寒暄与迂回,开门见山:

“本府来查账。”

短短五个字,清晰,冰冷,不容置疑。

吴庸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强自镇定道:“查……查账?崔府尹,您是不是有所误会?火器司一应账目收支,向来由三司使衙门下的度支司统一审核、拨付、核销,程序完备,账目清晰,从无……”

“正是因为度支司核过,本府才更要查。”崔?打断他的话,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冰锥,刺入吴庸的心底。

这短短的五个字,如同在紧绷的琴弦上狠狠一拨!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仿佛变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站在崔?身后的孙立,右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神锐利如鹰,死死锁定吴庸。

吴庸被这毫不掩饰的锋芒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额角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脸上的假笑再也维持不住,猛地扯开,露出气急败坏的狰狞,突然扯着嗓子尖声大叫:

“来人!快来人!”

话音未落——

“呼啦——!”

院墙阴影处、厢房拐角,瞬间涌出十余名身着火器司号服、却眼神凶悍、手持已经上弦的军中制式短弩的护卫!这些人行动迅捷,训练有素,瞬间呈扇形散开,冰冷的弩箭闪烁着幽蓝的寒光,齐齐对准了院中的崔?与孙立!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将整个小院笼罩!

孙立勃然变色,向前踏出一步,将崔?护在身后,声若雷霆般怒喝道:“弩箭指向府尹!你们要造反吗?!放下弩!”

然而,那些护卫如同泥塑木雕,对孙立的呵斥充耳不闻,弩箭稳如磐石,显然只听命于吴庸一人!

吴庸见手下控住场面,胆气顿时壮了不少,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与疯狂的扭曲表情,嘶声道:“崔?!你别给脸不要脸!这件事水太深!背后牵扯的人,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开封府尹能动得了的!三司使大人有人!朝堂上更有的是人!识相的,现在就带着你的人滚出去!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发生过!否则……”

“闭嘴。”

崔?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压过了吴庸的嘶吼。他只说了两个字,目光甚至没有看那些指向自己的致命弩箭,依旧平静地落在吴庸脸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下一刹那——

“锵!”

孙立腰间的佩刀已然出鞘!刀光如雪练匹破黑暗!他根本不顾那些指向自己的弩箭,身形如猛虎出柙,带着一股惨烈的沙场煞气,直扑距离最近的两名弩手!刀风凌厉,竟后发先至!

“嗖!嗖!”

两支弩箭离弦激射!但孙立仿佛早已预判,身形在间不容发之际诡异一扭,弩箭擦着他的肩胛和肋下飞过,深深钉入身后的砖墙!而他手中的刀光,已如雷霆般斩落!

“铛!咔嚓!”

刺耳的金铁交鸣与骨骼碎裂声几乎同时响起!一名弩手的手臂被齐腕斩断,惨叫声撕心裂肺!另一名则被孙合合刀背狠狠拍在胸口,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院内瞬间大乱!其余护卫纷纷扣动弩机,箭矢乱飞!孙立带来的精锐衙役也早已拔刀冲上,与火器司护卫混战在一起!刀光剑影,弩箭破空,怒吼与惨叫交织,原本死寂的小院瞬间变成了修罗战场!

吴庸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厮杀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软,瘫坐在地,随即连滚带爬地想要向院外逃去!

但他刚爬出两步,一只穿着官靴的脚已稳稳地踩住了他后心的衣袍!

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他弯腰,如同拎小鸡一般,抓住吴庸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然后狠狠掼在冰冷的石案上!

“砰!”吴庸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崔?一手按住他,另一只手拿起石案上那盏摇曳的油灯,将灯口缓缓倾斜。滚烫的、带着浓重烟味的灯油,一滴、一滴,落在吴庸惨白的脸颊旁边,灼热的温度烫得他杀猪般嚎叫起来!

“说——”崔?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钻入骨髓的寒意,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陈文经手供给你们的那些‘货’,还有‘雪中春信’的香料,最终的批文,是你签的,还是度支副使张谦,亲笔所签?”

吴庸吓得屎尿齐流,涕泪横流,却仍存着一丝侥幸,尖声叫道:“你不能动我!我是朝廷命官!你动了我,张副使不会放过你!夏相也不会放过你!你……”

崔?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他凑近吴庸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知不知道,那个叫石榴的姑娘,为了找到你们这些蠹虫祸国、草菅人命的证据,差点被你们养的狗活活打死在暗巷里?你知不知道,在你们眼里只配当‘器’、当‘垃圾’的东西,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锉刮着吴庸最后的心理防线。

吴庸浑身剧烈颤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跳动的、随时可能倾覆的火焰,感受着脸颊旁灯油灼人的温度,最后一丝抵抗意志彻底崩溃。

“是……是张谦!是张副使亲笔批的条子!所有的‘香’料……走的是火器司试验的账……所有的‘货’……都是永昌柜坊的马车运送……与我无关啊大人!我是被逼的!都是张谦指使的!饶命啊!”

他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包括几次关键的交接时间、地点、经手人,以及张谦如何利用职权,将那些违禁物品的采买、运输,伪装成正常的军械物资调配。

崔?缓缓直起身,将油灯放回原处。他看了一眼瘫软如泥、抖如筛糠的吴庸,对身旁一名衙役淡淡道:“录下口供,画押。”

“是,大人!”

天光,终于彻底放亮。晨曦刺破云层,将金色的光辉洒向历经一夜动荡的汴京城。

各路人马陆续回报:

孟川一路,成功控制永昌柜坊,查抄大量秘密账册,但柜坊大掌柜在被捕前疑似吞服暗藏齿间的毒药,自尽身亡,线索暂时中断。

周同、卢俊峰一路,成功突袭城西庄园,解救出七名被囚禁的少女,但其中两人因长期被药物控制、身心遭受严重摧残,伤势沉重,性命垂危。

而崔?亲自坐镇的火器司一路,则拿到了度支副使张谦直接涉案的关键口供!

崔?独立于开封府正堂门前,沐浴在初升的朝阳之下。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份墨迹未干、按着鲜红指印的供词,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阳光温暖,驱散了夜的寒意,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凝结不化的沉重。

天,是亮了。

但在他眼中,昨夜掀开的,仅仅是这庞大黑幕的一角。真正的黑暗,那些盘踞在帝国肌体深处、吸食民脂民膏、草菅人命的蠹虫与保护伞,仍然隐匿在光明照不到的角落。

战斗,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