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凄厉,卷动着猩红的旌旗,发出裂帛般的呼啸。崔?大军的号角声,低沉雄浑,如同沉睡巨兽的咆哮,一波接着一波,震彻整座山谷,连山石都仿佛在微微颤抖。
山脚下,无数支火把连成一条蜿蜒扭动的、望不到尽头的巨大火龙,灼热的光芒刺破沉沉迷雾,映照在士兵们冰冷的铁甲和锋利的枪矛之上,反射出森然寒光,将这片南疆的夜,映照得如同白昼。
随着中军帐前那一声冰冷彻骨、不带丝毫感情的“进攻”令下,战鼓骤然擂响!声如九天惊雷,滚滚而来,震得人耳膜发麻,心胆俱裂!
“杀——!”
排山倒海般的喊杀声猛然爆发,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决堤,瞬间吞没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刀枪猛烈撞击的刺耳锐响、箭矢破空的凄厉尖啸、垂死者的惨嚎、冲锋者的怒吼……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毁灭一切的死亡风暴,狠狠撞向雷火峒那看似坚固的隘口!
崔?按剑立于中军临时搭建的望台之上,身影在火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显得愈发挺拔孤峭。他面色沉静如水,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跃动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冰原狼王般的冷静与锐利,穿透弥漫的硝烟,死死盯住远处那片在黑暗中蛰伏、如同狰狞巨兽般的山峦轮廓。
“大人,此峒背靠绝壁,依山势而建,隘口狭窄,易守难攻。侬智高据险而守,我军强攻,恐伤亡惨重。”副将阿岩拖着仍未痊愈的伤腿,拄着刀站在他身侧,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脸上写满了忧虑。
崔?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他守得住白日的强攻,却守不住夜晚的算计。人心惶惶,军心已散,他撑不了多久。”他微微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李玄通若出手……必在今晚。他要的,是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击溃我军士气。”
战事的发展,竟与崔?的预料分毫不差!
当前方蒙力率领的、经过休整后犹存悍勇之气的邕江军残部,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叛军防守相对薄弱的侧翼,发起猛烈佯攻时,侬智高果然中计!他误以为宋军主力欲从侧翼突破,惊慌之下,几乎将峒中所有能动用的兵力都调往正面和侧翼,试图抵挡这“致命”一击。雷火峒那看似铜墙铁壁的防御体系,因这仓促的调动,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短暂的空隙!
就在叛军主力被牢牢吸引在正面战场,杀声震天、血肉横飞之际——
异变陡生!
雷火峒深处,靠近山腰储备辎重的区域,毫无征兆地,猛地窜起数条巨大的火蛇!火光冲天而起,瞬间映红了半边天际!那火势极其凶猛,显然是被人精心引燃了堆放在一起的粮草、箭矢乃至部分伤药!干燥的物资遇火即燃,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粮仓!我们的粮仓起火了!!”
“不好!中计了!宋军绕到后面去了!”
混乱的惊呼声、绝望的哭喊声,瞬间在叛军阵中炸开!刚刚还勉强维持的阵型,顷刻间土崩瓦解!士兵们惊恐地回头望去,只见家园方向已成一片火海,军心瞬间崩溃!
中军旗下的侬智高,正挥舞战刀指挥部属抵挡蒙力的猛攻,闻听身后巨响,回头一看,顿时脸色剧变,由青转白,再由白转赤,额角青筋暴起,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凄厉咆哮:“谁?!是谁放的火?!后方是绝壁,宋军怎么可能上去?!”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致命的尖刀,并非来自正面,也非来自侧翼,而是来自他自以为万无一失的、飞鸟难渡的——后山绝壁。
此刻,雷火峒后山,那片被夜幕和浓雾笼罩的、近乎垂直的悬崖峭壁之上。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陡峭的石壁上布满了湿滑的苔藓,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然而,就在这片猿猴难攀的绝地,百余名身着紧身黑色夜行衣、脸上涂着诡异油彩的僮人精锐,正如同最灵巧的山猿,借助着藤蔓、岩缝和特制的飞爪,悄无声息地向上攀援!他们的动作迅捷如电,却又稳如磐石,显然都是常年穿行于深山老林、经验最丰富的猎手。
队伍的最前方,是两道尤为矫健的身影——韦靑蚨与叶英台。
韦靑蚨目光如鹰隼,在黑暗中精准地判断着每一处可借力的落点,身形飘忽,如同暗夜中的精灵。叶英台则紧随其后,她的指尖涂抹了特制的松香,增加摩擦,每一次探手、扣抓都精准无比,冰冷的山风吹起她鬓角散落的发丝,露出一双锐利如刀、不含一丝感情的眸子。
“时辰到了。”韦靑蚨在一个略微凸出的岩石上稳住身形,用僮人特有的低沉喉音对身后的叶英台说道。
叶英台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崔皓月……果然是算无遗策。动手!”
韦靑蚨不再多言,反手从背后取下一张造型奇特的硬弓,搭上一支箭头裹着厚厚火绒的箭矢,运足臂力,弓开如满月!
“咻——!”
箭矢离弦,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的红色轨迹,如同死神的请柬,精准无比地射中了山腰一处堆满干燥柴草的隐蔽角落!
“轰——!”
火焰瞬间爆起!如同点燃了第一个信号!
紧接着,是第二处、第三处……早已被韦靑蚨手下僮兵潜入并洒满火油的粮草堆、箭矢库、甚至是一些存放着草药的帐篷,接连被火箭点燃!火借风势,迅速蔓延,顷刻间,叛军赖以生存的后勤重地,化作一片熊熊火海!冲天的火光将半个山谷照得亮如白昼,也映照出无数叛军士兵惊恐万状、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的身影!
“杀——!”
就在叛军陷入极度混乱之际,叶英台猛地抽出腰间的雁翎刀!刀身如一泓秋水,在火光下荡漾开冰冷的寒芒!她清叱一声,声如凤鸣,穿透喧嚣!
“前后包夹!切断侬智高的退路!一个不留!”
随着她一声令下,早已埋伏在火场周围密林中的僮人精锐,如同狩猎的狼群,从黑暗中咆哮着扑出!刀光闪烁,箭矢如雨!他们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专门狙杀试图救火或组织抵抗的叛军头目,进一步加剧了混乱!
前有强敌,后路被断,家园被焚!叛军的士气彻底崩溃了!有人丢下武器,跪地求饶;有人发疯般冲向火海,试图抢救些什么;更多的人则像没头的苍蝇,哭喊着四散奔逃。整个雷火峒,在短短半刻钟内,从一座坚固的堡垒,变成了人间炼狱!山风卷着灰烬和血腥气,火光中映照出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四、剑魔出世 刀试天泉
崔?立于望台,远远望见峒中火起,浓烟蔽月,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冷光。他缓缓抬起手,声音不高,却带着千军万马般的威严:
“全军听令!突击!踏平雷火峒!”
“杀——!”
蓄势已久的宋军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流,在震天的战鼓声中,向着已然门户大开的雷火峒发起了最后的、也是最猛烈的冲锋!铁骑践踏,步卒如潮,瞬间便冲垮了叛军早已涣散的防线,如同热刀切油般杀入峒中!
然而,就在这大局已定、胜利在望的时刻——
异变再起!
峒中火势最盛、几乎已成一片白地的前寨广场中央,一道身影,如同从地狱烈焰中步出的魔神,踏着熊熊燃烧的残骸,缓缓走了出来。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黑衣,身形高大挺拔,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古井无波的眼眸。他背上,斜斜背着一柄样式古朴、剑鞘黯哑无光的阔刃长剑。所过之处,连那狂暴的火焰,似乎都畏惧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死寂的杀气,火苗不由自主地向两侧低伏。
李玄通!
他甚至没有看周围惨烈的厮杀和奔逃的人群,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直接锁定了正在指挥僮兵清剿残敌的叶英台!
他缓缓抬手,握住了背后的剑柄。那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剑锋一寸寸出鞘,没有刺眼的寒光,只有一种沉重到极致的、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的黯哑色泽,剑身宽阔,刃口看似钝拙,却散发着冻结灵魂的寒意。
“你们……竟敢焚我粮草,毁我根基。”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沙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重锤般敲在每个人的心头,让周围的喊杀声都为之一静。
叶英台霍然转身,雁翎刀横在身前,刀身上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她冷冽的容颜。她毫无畏惧地迎上李玄通那毫无生气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挑衅的冷笑:“李玄通?果然名不虚传,这份‘出场’的派头,倒是配得上你昔年‘天泉一剑’的名号。”
“天泉”二字,让李玄通青铜面具下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波动了一下,但瞬间便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他淡淡开口:“姑娘是何人?”
“叶英台。”
李玄通微微颔首,似乎想起了什么:“原来是你。听闻你与西夏没藏呼月大战百合,未分胜负。今日,李某倒想领教一番,看看能让没藏呼月都奈何不得的刀,究竟有何等手段。”
“想试?”叶英台眉梢一挑,战意勃发,“那便用你手中的剑来试!”
“试便试!”
话音未落,两人身影同时动了!
快!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
叶英台的“雁回刀法”施展开来,刀光如匹练,如月光倾泻,每一刀都简洁、凌厉、带着沙场搏杀的惨烈气势,专攻要害,角度刁钻狠辣!她的人与刀仿佛合为一体,化作一道撕裂夜色的白色闪电!
李玄通的剑法则截然不同!他的剑,看似缓慢,实则蕴含天地至理,剑势圆融连绵,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刺眼的剑芒,只有一种化繁为简、大巧不工的沉重与磅礴!任你千般变化,我自一力降十会!剑风过处,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沉重!
“叮——!”
刀剑第一次交击!声音并不响亮,却异常沉闷!火星不是迸溅,而是如同粘稠的熔岩般被挤压出来!两人身形俱是一震,同时向后滑出半步!脚下坚硬的岩石,被踩出蛛网般的裂痕!
好强的内力!叶英台心中暗凛,手腕传来一阵酸麻。但她眼神愈冷,刀势不收反进,更加狂猛!李玄通面具下的眼神依旧平静,剑势一转,如同漩涡般将叶英台的刀光卷入其中,以柔克刚!
叮叮当当——!
刀光剑影在熊熊火光中疯狂闪烁碰撞!两人以快打快,瞬间便交换了十余招!身影兔起鹘落,在燃烧的废墟间穿梭闪烁,所过之处,残垣断壁被四溢的剑气刀风轻易撕碎!周围的士兵早已吓得远远退开,空出一大片场地,无人敢靠近这如同神魔交战的区域!
“你的刀,杀气太重。”李玄通在一剑格开叶英台的斜劈后,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杀人刀,自然有杀气!”叶英台冷笑反击,刀势如狂风暴雨,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
“杀气侵心,心便乱了。心乱,则刀慢。”李玄通语气淡漠,手中阔剑看似随意地一圈一引,将叶英台一道极其刁钻的突刺引向空处,剑尖顺势如毒蛇出洞,直点叶英台因发力而微微露出的肋下空门!
叶英台瞳孔骤缩!好精妙的剑法!她猛地吸气,纤腰如同无骨般一扭,险之又险地避过剑尖,同时足尖点地,身形借势冲天而起,半空中雁翎刀划出一道凄艳绝伦的弧光,如同凤凰展翅,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凌空下劈!
“接我‘雁双飞’!”
这一刀,凝聚了她毕生修为,刀未至,凌厉无匹的刀气已将地面撕裂开一道深深的沟壑!
李玄通终于动容!他不敢怠慢,阔剑由下向上反撩,剑身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承载了山岳之力!
“轰——!”
刀剑再次悍然相撞!这一次,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狂暴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向四周疯狂扩散,将周围燃烧的火焰都压得一暗!地面飞沙走石!
叶英台只觉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顺着刀身传来,喉头一甜,身形不由自主地被震得向后倒飞出去,落地后踉跄数步才勉强稳住,胸口气血翻涌,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李玄通也“蹬蹬蹬”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青铜面具下,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他抬起头,看向叶英台的目光中,首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叹:“好刀法!刚烈霸道,一往无前!叶指挥使,名不虚传!”
叶英台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雁翎刀斜指地面,冷冷一笑:“若你今日仍要执迷不悟,为侬智高陪葬,那便留下吧!”
李玄通却缓缓收剑入鞘。他转头,目光投向远处——那里,侬智高的王旗已被砍倒,残存的叛军如同丧家之犬,在宋军的追杀下四散奔逃,败局已定。他沉默了片刻,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叹息:
“我欠下的债……不在你这里,也不在今日这场胜负。”
话音落下,他猛地一掌拍向身旁一根燃烧的梁柱!“咔嚓”一声,梁柱断裂,带着熊熊火焰砸向叶英台方向,激起漫天火星!趁此间隙,李玄通身影一晃,如同鬼魅般融入浓烟与夜色之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原地兀自燃烧的残骸和弥漫的烟尘。
叶英台挥刀劈开飞来的火星,并未追击。她收刀而立,胸口依旧微微起伏,望着李玄通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难明。
韦靑蚨带着僮兵快步上前,脸上带着关切与凝重:“叶姑娘,你没事吧?此人武功深不可测,今日放虎归山,只怕后患无穷!”
叶英台摇了摇头,气息渐渐平复:“他未尽全力。方才最后一剑,他若存杀心,我未必能全身而退。”她顿了顿,望向那片依旧在燃烧的废墟,语气带着一丝复杂,“此人心中……有怨,有执,但怨不在邕州,不在崔大人。他走……或许,反而是件好事。”
远处,崔?的主力大军已彻底控制了雷火峒,负隅顽抗的叛军被逐一清剿,侬智高在少数亲卫的死命护卫下,杀出一条血路,仓皇逃入莽莽深山,不知所踪。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壁天空,也映照着满地的尸骸和破碎的兵器,宣告着这场惨烈战役的终结。
叶英台抬头,望着那片被鲜血与火焰染红的夜空,山风卷着焦糊味和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战火……终有熄灭的一日。可人心里的恨,骨子里的仇……怕是比这山火更难熄灭,会一直烧下去,直到……将一切都焚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