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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东头的老秤铺关了三十年,近来却总在子夜亮起灯。灯是盏马灯,昏黄的光从窗棂漏出来,在青石板上投下些歪歪扭扭的影子,像有人在里面摆弄着什么长杆的东西。

最先撞破的是更夫老周,他说昨夜打更经过铺门口,听见里面传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木头在摩擦。趴在门缝里一看,只见柜台后立着个黑影,手里举着杆大秤,秤砣悬在半空,正慢慢往下坠,坠到某一刻,黑影就伸手把秤砣往上拨,嘴里还念叨着“不够……再添点”。

“那秤杆有一丈长,”老周蹲在铺门口,烟袋锅敲着石阶,“我年轻时见过铺主老王头用它称棉花,说这秤能‘称魂’,活人欠多少,死人该还多少,都能称出来。后来老王头突然没了,铺门一锁就是三十年,钥匙据说埋在门槛底下的砖缝里。”

我和阿棠扒开门槛下的青砖,果然摸出串锈迹斑斑的钥匙,其中一把铜钥匙柄上刻着个“王”字。推开铺门的瞬间,一股樟木混合着铁锈的味道涌出来,呛得人直咳嗽。屋里积着厚厚的灰,唯有柜台前的空地扫得干干净净,地上用白石灰画着个半人高的圈,圈里摆着杆大秤,正是老周说的那杆,秤杆上的星点红得像血,秤砣锈成了青黑色。

“这是‘十六两秤’,”阿棠摸着秤杆,指尖拂过那些星点,“传说每个星都对应颗星宿,少一两折福,多一两损寿。老王头当年就靠这秤给人‘称心事’,谁家丢了东西,他称称失主的‘急火’,就知道东西藏在东南还是西北。”

说话间,墙角的木箱突然“咚”地响了一声。打开箱盖,里面堆满了泛黄的账簿,最上面一本记着民国三十一年的账,某一页用朱砂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秤,秤钩上挂着个“李”字,旁边写着“欠三斤二两”。阿棠翻到最后一页,发现所有账目都停在同一个日期——七月十四,字迹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人拽走了笔。

“看这地面。”我指着石灰圈,圈边缘有串细小的脚印,像是小孩的鞋印,从圈里延伸到后屋,脚印上的灰被踩得实实的,不像三十年没人动过的样子。

后屋的门挂着把铜锁,钥匙刚好能打开。屋里更暗,只有天窗漏进点光,照见墙角堆着十几个麻袋,麻袋上印着“裕丰粮行”的字样。阿棠扯开一个麻袋,里面装的不是粮食,是些碎布片,拼起来能看出是件小孩的棉袄,袖口绣着朵梅花,针脚歪歪扭扭的。

“是王家的小孙子。”老周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指着棉袄上的梅花,“当年老王头的儿媳妇生了场大病,把家底都耗光了,粮行的李老板借了他们三斗米,说‘还不上就用孙子抵债’。后来……后来这孩子就没了,有人说被李老板领走当伙计,有人说掉进河里了。”

话音刚落,前屋的秤突然“咔啦”响了一声,秤砣自己往下坠了寸许,秤杆上的星点红得发亮,像在流血。我们冲回前屋,只见石灰圈里多了个小小的脚印,正踩在秤钩下方,脚印旁散落着几颗青梅,皮都皱了,像是放了很久。

“是梅子。”阿棠捡起一颗,“老王头的孙子小名就叫梅子,我奶奶说他总爱往嘴里塞青梅,酸得直咧嘴。”

秤砣又坠了寸许,这次秤杆微微倾斜,指向后屋的麻袋。我们把所有麻袋都扯开,里面的碎布片拼出七八件小孩的衣裳,有带兜的褂子,有开裆的棉裤,每件上都绣着梅花,只是针脚越来越乱,最后那件的梅花只绣了半朵,线还缠在上面。

“李老板当年说梅子偷了粮行的钱,把孩子捆在粮行后院的柱子上,”老周的烟袋锅掉在地上,“老王头拿着这杆秤去理论,说‘称称我孙子的良心,看他是不是偷钱的人’。那天夜里,粮行起了场大火,李老板被烧死在里面,梅子也不见了,有人说跟着老王头回了秤铺,有人说……烧在火里了。”

秤砣突然急速下坠,秤杆“啪”地撞在柜台上,震得账簿散落一地。其中一本翻开在眼前,上面记着“李老板,欠人命一条,折秤十六两”,日期正是七月十四。阿棠突然指着秤钩,钩上不知何时挂了块烧焦的布片,闻着有股煤油味,和粮行火灾现场找到的残留物一个味道。

“是老王头在‘称债’。”我看着秤杆上的星点,最末端的那颗星红得要滴下来,“他当年没称出梅子的清白,就用这秤记着李老板的债,记了三十年。”

后屋突然传来“呜呜”的哭声,像个小孩在哭。我们跑过去,只见天窗下飘着个小小的影子,穿着那件没绣完梅花的棉袄,手里攥着颗青梅,正对着麻袋里的碎布片哭。阿棠把拼好的棉袄递过去,影子突然钻进棉袄里,棉袄竟自己鼓了起来,袖口的梅花慢慢显出红色,像是有人在里面补绣。

秤铺前屋的大秤突然发出“叮”的一声,秤砣稳稳落在“十六两”的星点上,再也不动了。阿棠翻开那本民国三十一年的账,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行字:“债清,魂归。”字迹和老王头的一模一样,只是笔画轻得像烟。

天亮时,我们把所有小孩衣裳埋在了秤铺后院,阿棠在坟头种了棵青梅树。老周说,昨夜看见秤铺的灯亮到寅时,马灯的光里飘着个高大的影子,举着秤杆往天上送,像是在给什么人称重,秤砣坠到最底端时,有个小孩的笑声飘了出来,甜得像刚摘的青梅。

后来,镇上的人路过秤铺,总看见门虚掩着,里面的大秤摆在原来的位置,秤杆上的星点红得正好,不多一两,不少一钱。有丢了东西的去问,站在石灰圈里等上片刻,秤砣就会指向东西藏的方向,只是再也没人听见“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唯有风穿过窗棂,带着点青梅的酸香,像是有人在说“都称准了,不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