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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排了两个多时辰,眼见日头已过中天,才总算轮到他们。

书吏抬起浮肿的眼皮:“姓名?丁口?田亩数?”

“黄山头村,张有福。”

张里正笑着递上户籍册:

“连新落户的杜氏夫妇,共领七户的种。”

书吏哗啦啦翻册子,突然皱眉:

“杜若?女的当户主?”

冯田上前半步:“我娘子。”

“嗬,倒是个疼婆娘的。”书吏打趣道,提笔勾画,仔细核对了户籍、田契后。

旁边的小吏按亩数称了足量的粮种,用厚实的麻袋装好递给冯田。

冯田接过单手掂了掂,分量不轻,心里对明年的收获更多了几分底气。

此时早已过了午时,冯田腹中饥饿,肠鸣如雷,正想招呼大家找个食铺随便吃点。

却见张里正和其他人都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了自带的干粮。

张里正笑嘻嘻地分了几张杂面饼子给冯田:

“就知道你小子不会带这个。快,接着,你大娘特意多做了几张,让我分给你垫垫肚子。”

冯田嘿嘿一笑,也不矫情,接过那粗粝扎手的饼子。

饶是如此,他还是坚持请大家去了旁边的茶摊。

“忙活一上午了,坐下喝碗热茶,就着饼子也舒服点。”

茶摊简陋,支着个破烂的棚子,摆着几张歪歪扭扭的桌凳。

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只要三文钱。

茶叶粗老,茶味苦涩,但一碗热腾腾的的茶水下肚,确实极大地熨帖了辘辘饥肠和被太阳晒得发蔫的精神。

众人就着茶水,啃着各自硬邦邦的干粮,竟也吃得颇为喷香。

张里正是个会过日子的,又让老板续了几遍热水,直到那海碗里的水再也喝不出半点茶味,彻底变成了白开水,才心满意足地咂咂嘴,作罢。

歇够了脚,喘匀了气,冯田让其他人在茶摊再等片刻,自己则和张里正往镇子另一头的砖瓦窑走去。

砖瓦窑的老板听说是要盖猪圈,便详细问了打算养几头猪,要盖多大的圈舍。

冯田早就和杜若商量过,初来乍到,先养两头试试水,积累经验。

老板心里飞快一算,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便报了个价钱。

张里正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就要开口施展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讲价,老板却抢先摆手笑道:

“张里正,您老别受累开口了,这已是咱这窑上能给的最低实价,童叟无欺。”

“规矩我懂,烧坏的砖瓦,照样饶给您,保证够您把猪圈盖得结结实实。”

张里正被噎了一下,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随即用手指点着老板,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老板的肩膀:

“爽快!老板是个爽快人!会做生意!以后村里再有起屋、盖圈的活计,还来找你!”

定好砖瓦过两日直接送到村里,两人不再耽误,转身往回走。

穿过喧闹拥挤的集市主街时,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背街小巷,冯田眼尖,瞥见巷子深处支着个简陋的肉摊。

“张叔,您稍等我一下。”

冯田说着,不等张里正回应,便迈开步子朝那肉摊走去。

摊主正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赶着苍蝇,见有客上门,立刻精神抖擞地吆喝起来:

“现杀的肥猪哦,新鲜极了。看看这膘,多厚实。”

案板上的猪肉还算新鲜,肥膘也确实颇厚,在白花花的日光下泛着油光。

冯田指了指那绺肥瘦相间、层次分明的五花肉,又指着旁边一堆雪白滑腻的板油:

“这个,还有这些板油,怎么卖?”

屠夫报了价,冯田也不多言,沉稳地还了一个价。

屠夫见他挑选利索,要的量也不少,是个爽快主顾,便也爽快地应了。

手脚麻利地将那块品相极好的五花肉和一大包板油称好。

看冯田空着手,没带家伙什,屠夫从摊子下面翻出个半旧的竹篮子:

“用这个装,下回再来镇上,记得带来还我就成。”

冯田道了谢,提着沉甸甸的篮子走回巷口。

张里正见他篮子里那显眼的肉,他皱了皱眉,四下看了看。

走到路边,踮脚从一棵大树上摘了几片宽大厚实、还算干净的树叶,仔细地盖在篮子上。

“你这小子,买这么多肉,也不知道遮掩点。”

张里正低声数落了一句,眼神里带着点不赞同:

“村里人多眼杂,不是家家户户都能见荤腥的。”

冯田笑了笑,没多解释,只道:

“想着要播种了,添点力气。”

回到茶摊,汇合了等着的几人,驴车晃晃悠悠地启程回村。

那只盖着树叶的篮子就放在车板显眼处,那几片树叶显然遮不住气味。

生肉的腥腻与板油的油气混合在一起,随着车辆的颠簸,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

车上几个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篮子,鼻翼微微翕动,互相交换着眼色。

但碍于张里正就坐在车辕上,谁也没敢多嘴议论什么。

只是这消息,往往比驴车的轱辘跑得还快。

车刚到村口,几人扛着各自分到的粮种下车,道谢离开后不久,几乎整个黄山头村的人都知道了。

新来的那户人家,今天从镇上买了一篮子肉回来。

冯田先帮张里正把粮种搬进屋里。

江大娘正在院里晾晒刚洗好的衣服,看见冯田,笑着打了声招呼。

冯田没多寒暄,直接从篮子里拿出那绺沉甸甸的五花肉,塞到江大娘手里。

“大娘,这肉您拿着。”

江大娘入手一沉,看到那足有三四指厚、层次漂亮的五花三层,吓了一跳,声音都拔高了些:

“哎哟!我的老天!你这孩子!怎么买这么多肉?这得花多少钱!日子不过啦?”

冯田脸上露出点恰到好处的窘迫和无奈,解释道:

“我们两口子手艺都不行,做菜也就勉强弄熟,怕糟蹋了这块好肉。”

“就想请您帮忙掌勺,把它做得像样点。这不马上要播种了,是最累人的时候。”

“我想着把您家、陈郎中家都叫上,咱们几家凑在一起吃顿饭,也算提前添点力气,鼓鼓劲,好有力气干活嘛。”

他这话说得实在。

江大娘提着手里的五花肉,看着冯田那张带着诚恳与些许不好意思的脸。

心里那点因为对方“大手大脚”而产生的埋怨,瞬间变成了被信任、被需要的熨帖。

她恍惚间想起自己那早逝的儿子,若还在,成了家,大概也会这样,买了好的吃食,惦记着让娘来做,让娘来吃吧。

“你这孩子……真是……”

江大娘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带着些微的鼻音:

“成!多大点事!大娘晚上就给你们露一手!保准不糟蹋你这块好肉!”

“那就多谢大娘了!”

冯田笑容舒展:“粮食蔬菜我家还有些,待会儿我让杜若给您送过来。”

“不用不用,”

江大娘连连摆手,脸上重新露出爽利的笑容。

“家里园子里都有,你们等着晚上吃现成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