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尘将那只盛着井水的粗陶碗放在草圈正中时,天色才刚刚泛起鱼肚白。
他没有刻意等候,转身回到屋里,开始了一天的活计。
擦拭牌位,整理旧物,动作不急不缓,仿佛院中那碗水只是寻常的晨间摆设。
日头爬上山脊,金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院中洒下斑驳的光影。
楚尘正将一张竹席拖到院中晾晒,眼角余光瞥见那只陶碗。
碗中的水面,正以一种极不自然的频率微微漾开一圈圈涟漪,仿佛有透明的唇舌正在水面轻点,贪婪而又克制地吮吸着甘霖。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知道,这不是风,也不是地气。
这是昨夜在他梦中借了一盏茶香的过客,今晨又来讨一碗清水解渴。
这些存在,既非传统意义上的鬼魂,也非山川精怪,更像是被这片陵地允许、暂借形迹的一段段执念。
它们或许是某位先祖临终前的一声叹息,或许是某件法器破碎后不散的灵光。
它们没有实体,没有言语,只有最纯粹的本能——渴了,便寻水喝。
楚尘并不探究来者是谁,只是朝着那无风自动的水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渴了就喝,别怕烫。”这水是清晨刚从深井里打上来的,带着地底的寒意,他却偏要说“别怕烫”,像是在安抚一个受过惊吓的孩子。
话音落下,那水面的涟漪骤然加快,不过数息之间,一碗水便见了底,只在碗底留下一层薄薄的水汽。
他笑了笑,继续晾晒起那张散发着陈旧草木香气的竹席。
这张席子是祖父留下的,夏天睡在上面,能感觉到丝丝凉意渗入骨髓,连梦都比平时要安稳几分。
他将席子翻过来,准备拍打背面的灰尘,手掌却触到一个硬物。
他心头一动,掀开席子一角,半片焦黑的纸张正静静地压在下面。
楚尘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正是前几日他在祖父留下的石匣中发现的《守陵本纪》残卷,他亲眼看着它被铃舌草的根须吞噬,化为飞灰,本以为早已消散于天地间,却不想竟会在此处重现。
他小心翼翼地将残卷捏起,指尖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温润,仿佛这张纸并非死物。
他凑近细看,残卷上的字迹与之前别无二致,依旧是那句“……接夜者息”。
然而,在那个“息”字的最后一捺末端,却多出了一点浓重的墨渍。
那墨点圆润饱满,形如一颗悬而未落的泪珠,与周围焦黄的纸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绝非他记忆中该有的模样。
是那个饮水者留下的谢礼,还是一个全新的谜题?
楚尘伸出食指,指尖带着一丝探究,轻轻抚向那点墨渍。
就在触碰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点墨渍竟仿佛活了过来,如游鱼般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滑开,脱离了纸面,悬浮于半空之中。
它在空中拉长、变形,最终凝成一个极淡的、近乎透明的人影轮廓。
那人影没有五官,身形模糊,唯有肩上扛着的一口朱红棺材异常清晰。
红棺的颜色仿佛是用鲜血浸染而成,与淡墨色的人影形成了诡异而强烈的反差。
楚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认得这个景象。
祖父曾在他很小的时候提过一嘴,守陵人一脉的某个先辈,曾为镇压一桩惊天异动,自愿身入红棺,以活人之躯行阴司之事,从此再未归来。
这淡墨人影,便是那位先辈不散的执念吗?
它无法言语,无法显形,只能借由这一点墨痕,向后人展示自己最后的姿态。
楚尘望着那无面的人影,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楚。
他明白了,这不是一个谜题,而是一个未完的故事,一声跨越了漫长岁月的托付。
他压下心中的激荡,对着那人影低声问道:“你留下这一点,是要我替你说完?”
话音刚落,那淡墨人影连同肩上的红棺,骤然溃散,重新化为一点墨渍,却不再是泪痕的形状,而是像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印在了楚尘的掌心,随即隐没不见。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
楚尘没有生火做饭,而是走到了院子中央那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前。
他从灶膛里取了一捧尚有余温的草木灰,又毫不犹豫地咬破自己的指尖,将几滴鲜血挤入灰中。
血与灰混合,散发出一种混杂着铁锈与焦糊的奇特气味。
他以指为笔,蘸着这血灰,在石板上一笔一划地摹写起来。
他写的并非什么高深符文,正是那残卷上的句子,但他将它补全了——“接夜者息,昼行者安”。
当最后一个“安”字的最后一笔落下,整片涂抹着血灰的石板地面,忽然毫无征兆地向下陷落了三寸有余,仿佛石板之下原本就是个空腔,被他这一句话的重量给压塌了。
楚尘对此并不意外,他蹲下身,将手探入那塌陷的灰土之中。
指尖很快触到了一层湿润的泥土,泥中埋着一个冰凉而坚硬的物事。
他小心地将其刨出,托在掌心。
那是一只极小的铃铛,通体泛着象牙般的色泽,非铜非陶,触手生温,竟似是用某种骨骼打磨而成。
更让他心神巨震的是,这铃铛的铃舌,竟是一截小小的指节骨,骨上用朱砂清晰地刻着一个“青”字。
楚t尘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林青竹的指骨祭铃!
那位曾以身为门,堵住百鬼夜行的前辈,在化门前,曾效仿古法,自断一指炼成法铃,用以警示后人。
可这枚骨铃,早已随着林青竹的尸身一同被三昧真火焚化,尸骨无存,绝不该存于世间!
然而此刻,这枚本不该存在的骨铃,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温润如玉,仿佛从未经历过烈火,甚至还带着一丝活物的气息。
夜色渐深,山风呼啸。
楚尘将那枚骨铃恭敬地放置在祖先牌位的神龛前。
他没有去摇动它,也没有催动任何灵力,只是盘膝坐于神龛前的蒲团上,调整自己的呼吸,试图与这枚诡异的骨铃建立某种联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万籁俱寂。
当子时的钟声在遥远的山寺中被敲响第一声时,那枚静置的骨铃内部,突然传出了一记极其微弱的搏动声。
咚。
那声音不像是金属或骨骼的碰撞,更像是一颗初生的心脏,在母亲腹中第一次羞涩地跳动。
咚……咚……咚……
搏动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
楚尘闭着双眼,仔细感应着这股频率。
他惊骇地发现,自己的肺腑竟也随着这搏动声开始起伏,胸腔中仿佛多了一副不属于自己的呼吸节奏,与他自身的吐纳交错、重叠,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撕裂感。
他猛然醒悟:这不是铃在响,让他听见。
而是某种存在,正通过这枚铃铛,“听”见他!
这枚铃铛是一个信标,一个媒介,而他自己,才是那个被感知的对象。
想通了这一点,楚尘不再抗拒那股外来的节奏。
他反而彻底放空心神,放弃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主动放缓吐纳,让自己的心跳频率,一点点地向那铃铛的搏动声靠拢、对齐。
当他的心跳与铃声的搏动最终合而为一的刹那,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风声、虫鸣、甚至是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天地俱静,唯有这一呼一吸,一收一放的搏动,贯穿着有形与无形,贯穿着阴与阳。
他感觉自己仿佛沉入了一片温暖的深海,无数光影碎片从他身边流过,却又抓不住任何一个。
这种玄妙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天光再次破晓,他才悠悠转醒。
一夜未眠,楚尘却感觉不到丝毫疲惫,反而精神清明,五感都变得比以往敏锐了数倍。
他起身,推开屋门,准备如常开始新的一天。
然而,门外的情景却让他当场怔住。
院门口,他昨日用青草扫出的那个拱形草圈,此刻竟微微散发着一层柔和的白光。
草叶上凝结的晨露,一颗颗饱满晶莹,悬而不坠。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每一滴露珠之中,都清晰地映照着一幕幕瞬息万变的影像。
他看见一座断桥边,一个扎着总角的牧童正回眸浅笑;他看见一座义庄燃起熊熊大火,一个名叫苏媚烟的女子却执着一盏孤灯,逆着人流向火海深处走去;他还看见了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林青竹化身为顶天立地的光门,在最后一刻仰天长啸,声震四野……
这些全都是他从未亲眼见过,只在祖父的讲述和残缺的本纪中窥见过只言片语的往事。
此刻,它们却以最真实、最鲜活的方式,在他眼前一一重现。
他站在门槛前,驻足了良久,眼中没有惊奇,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
他终于明白,所谓的“守陵”,从来不是看守一堆冰冷的坟冢,也不是防备什么魑魅魍魉。
他缓缓走回院中,将昨日那只空了的粗陶碗重新端起,走到草圈前,将碗中不知何时又蓄满的井水,缓缓地、郑重地倾倒在发光的草根之上。
水落下的刹那,草圈上的光芒瞬间熄灭,所有露珠同时碎裂,其中的万千影像也随之化为乌有,一切又恢复了清晨的寻常模样。
而楚尘的心中,却第一次清晰地听见了一句话。
那声音不来自外界,不来自任何鬼神先祖,而是从他自己胸腔的最深处,隆隆浮起:
“我不是在守着你们,我是在学着,你们是怎么走过这条路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与平静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连绵的青翠山峦,连日来的晴暖让山间的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敏锐地感觉到,山间那股流转了百年的风,似乎停滞了。
一种比深夜的死寂更加厚重、更加粘稠的寂静笼罩下来,带着一丝冰凉刺骨的潮意,正从那看不见的山谷深处,无声无息地,缓缓漫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