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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其他类型 > 守陵人之林青竹 > 第105章 雾散了,路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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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比深夜死寂更加厚重粘稠的寂静,带着刺骨的潮意,正从山谷深处无声无息地漫上来。

村里的狗不再吠叫,连守夜的更夫都早早熄了灯,木门紧锁的声音在各自院里响起,沉闷而绝望。

这片寂静吞噬了所有声音,唯独放过了风。

风声变得尖锐,贴着地面刮过,卷起的不是尘土,而是那片诡异的、泛着淡淡青蓝色的浓雾。

雾气如同一道活着的屏障,将小小的山村与外界彻底隔绝。

它不似晨雾那般轻盈,也不像山岚那样飘渺,它的颜色,像一块陈年老玉,更像某种魂魄燃烧时,焰心最深处的那一抹幽光。

顾珣推开院门时,村里最后一声门闩落下的声音恰好响起。

他站在院中,任由那青蓝色的雾气拂过脸颊,带来一阵熟悉的冰凉。

三年前,苏媚烟最后一次为皇陵巡山,手中那盏引路的魂灯,燃尽前便是这般颜色。

村民们只当是山中起了怪雾,是天降的灾殃,唯有他知道,这不是灾,而是一封迟到了三年的信。

他没有带任何多余的东西,只在腰间别了一把用了多年的小刀,又将一支温润的陶埙揣进怀里。

他缓步走出村子,踏上那条通往山林深处的小径。

雾气在他身后合拢,村庄的轮廓瞬间消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世间抹去。

山路变得陌生而扭曲。

平日里熟悉的百年老松,此刻在雾中只剩一个狰狞的黑影;作为路标的溪边奇石,也隐匿了踪迹。

寻常人若在此刻入山,不出十步便会彻底迷失方向,在原地打转,直至被这冰冷的雾气耗尽最后一丝阳气。

但顾珣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比平日更加沉稳。

因为每当他右脚落下,脚底的土地便会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温热,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掌,轻轻托住他的脚踝,又在他抬脚时悄然松开,指引着下一个方向。

这股暖意并非来自地火,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古老的力量,带着独属于某个人的意志。

顾珣闭上眼,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这股力量的脉络,它在雾中为他铺开了一条看不见的路。

他心中了然,这不是迷途,是她不想让他再走凡人能走的路。

不知行了多久,当那股温热第三次引导他转过一道山壁时,前方的浓雾中,一座亭子的轮廓缓缓浮现。

它像是凭空生出,没有地基,虚虚地立在那里,檐角飞扬,却又残破不堪。

亭子的四角本该悬挂风铃,如今却只剩西北角还挂着一盏破旧的魂灯。

灯罩裂了数道口子,但灯芯处却有一点豆大的光芒,正随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规律地搏动着。

顾珣走进虚亭。

亭中空无一物,只有一张石桌,桌面光滑如镜,却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俯身细看,瞳孔微微一缩。

这些字,他再熟悉不过——《赶尸令》。

那是苏媚烟的师门秘法,也是她背负了一生的枷锁。

可桌上的字迹,虽是她亲手所刻,娟秀中透着一股锋利,但其中的咒文却被改动得面目全非。

原先那些用以驱役亡魂、镇压邪祟的严酷律令,如今都变成了安抚与疏导的温和音节。

他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发现每一句咒语的结尾,那个象征着绝对命令的“归”字,都被换成了“歇”;那个催促亡者前行的“行”字,则被改成了“息”。

归于尘土,不如安然歇息。

奉令而行,不如就此平息。

他怔怔地看着这些文字,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倔强的女子,在无数个孤寂的夜里,于这山中秘境,一笔一划地刻下自己的忏悔与顿悟。

她穷尽一生所学的镇压之术,最终却发现,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不是号令,而是慈悲。

她早就不信镇压了,她只愿这山间的游魂,世间的众生,都能得到安息。

顾珣缓缓直起身,从腰间抽出那把小刀。

他没有丝毫犹豫,刀锋划过掌心,温热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他将淌血的手掌按在冰冷的石桌上,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沿着那些娟秀的字迹,一笔一划地重新描摹。

他的血仿佛拥有某种灵性,渗入刻痕的瞬间,那些冰冷的文字便活了过来。

当最后一个“息”字被他的血填满时,整张石桌骤然爆发出柔和的白光。

亭外那青蓝色的浓雾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吸引,化作千万道气流,疯狂地涌向檐角那盏残破的魂灯。

灯芯猛地一亮,火焰瞬间暴涨,将整个灯罩烧得通透,却不见丝毫破碎。

光芒并不向外扩散,反而凝聚成一道光束,尽数投向顾珣身后的地面。

光影交织,在地上铺开了一幅巨大的、活动的画卷。

画卷的背景是一扇通天彻地的巨门,门上刻满了狰狞的鬼神浮雕,阴气森森,正是传说中的幽都之门。

苏媚烟就站在门前,她的身影有些虚幻,但面容却无比清晰。

她没有看门,也没有看顾珣,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她的手中,静静地躺着一枚青灰色的沙粒。

然后,她轻轻地、温柔地,将那粒沙吹向了人间。

顾珣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粒沙,他认得。

三年前,他送她最后一程后,回到家中,便在自己的衣襟上发现了这枚来历不明的沙粒。

它不属于这山中任何一种岩石,带着一丝不属于阳世的阴冷。

原来,是她在那一刻,从幽都门前送回来的信物。

光影中的苏媚烟做完这个动作,身影便开始变得透明。

顾珣下意识地转身,想冲向那光影的尽头,抓住些什么。

可他脚下猛地一空,竟踩进了一片松软的泥土里,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他低头看去,一只脚已经陷进了土中,脚尖似乎踢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事。

他弯腰,伸手将那东西从土里掘了出来。

那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片,巴掌大小,形状像是一枚残破的风铃舌片。

他拂去上面的泥土,在铁片背面,发现了一行用簪子划出的、极小的字迹。

“你说得对,我也想回家。”

字迹潦草,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有着一种卸下重担的释然。

顾珣认得这种语气。

这不是她留给任何人的正式遗言,更像是她在某个深夜,独坐在这亭中,对自己说过的一句心里话。

或许,是对着记忆中的他说的。

他想起自己曾对她说过,家不是一间房子,而是一个能让心歇下的地方。

他将那块冰冷的铁片紧紧贴在胸口,那残存的、微弱的铁锈气息,仿佛还带着她指尖的余温。

他仰头望着那盏明亮的魂灯,低声问道:“那你现在……歇下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魂灯的光芒达到了极致,随即“砰”地一声轻响,并非炸裂,而是温柔地化解。

整个灯盏化作了亿万点萤火,如同一场盛大的流星雨,从虚亭中四散飞去。

它们没有消失在雾里,而是精准地穿透了层层迷障,每一道微光,都准确无误地落向了山下村庄里,某一户人家的窗棂之上,然后悄然融入。

顾珣走出亭子时,身后的虚亭与石桌正如同晨雾一般,缓缓消散。

山间的青蓝色浓雾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清朗的天光重新洒满山林。

归途中,他没有直接回村,而是特意绕行到村东那片孤坟。

那里葬着村里王大婶家夭折的小女儿,一个生前最爱听母亲唱摇篮曲的女孩。

往日里,这坟头总是冷冷清清,只有几丛野草。

但今天,顾珣却在坟前的泥地上,看到了一双小小的、湿漉漉的脚印。

脚印很新,像是刚刚有人来过,但奇怪的是,脚印的深浅很不寻常,不像是从外面走过来踩下的,反倒像是……从坟冢的地下,一步一步走上来,再转身离去的。

他蹲下身,静静地看着那双小脚印。

片刻后,他从怀中取出那支陶埙,放在唇边,吹起了昨夜他在窗前,从凝结的露珠中听见的那段不成调的旋律。

埙声悠扬而古朴,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看尽千帆的宁静。

一曲未毕,坟头的草叶忽然无风自动,轻轻摇摆起来。

一朵从未见过的、花瓣形如铃舌的小花,从湿润的泥土中悄然钻出,迎着阳光缓缓绽放。

在它淡紫色的花蕊中央,嵌着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

顾珣凑近了看,那小小的露珠里,清晰地映出了一张模糊而温柔的笑脸。

是苏媚烟。

他收起陶埙,缓缓起身,心中那最后一丝挂念也终于放下。

原来她不是魂飞魄散,也不是归于幽都。

她只是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存在。

用夭折孩童的脚印去感受大地,用山间野花的绽放去迎接晨光,用别人的眼睛,去看她生前不曾留意的,人间的日出。

他转身向村子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了许多。

夜幕开始降临,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星辰亮得惊人,每一颗都像是用最纯净的寒冰雕琢而成,散发着清冷锋利的光芒。

月亮也升了起来,月光如水银泻地,却没有半分暖意。

他回到自家院中,关上门,将那片清冽得有些过分的夜色隔绝在外。

他没有察觉到,那股曾在他脚下指引道路的、来自地脉深处的温热,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d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静。

那不是死寂,而是一种极致的、纯粹的、仿佛连时间都能冻结的寒冷与安宁,正从九天之上,悄无声息地,开始笼罩这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