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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九两金 > 第28章 泥沼与钢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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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穿透了破碎的雨林冠层,像一把把灼热的利剑刺入这片泥泞的屠场。

红色的红土烂泥、被炸断的青色藤蔓、以及深蓝色的荷兰军服碎片,在这个狭窄的隘口混合成地狱的模样。

伊莱亚斯自己已经是第三代士兵了。

他伏在一截被炮火削断的木桩后,剧烈地喘息着。

他是安汶营第三连的军士长,一个来自摩鹿加群岛的精壮汉子。

皮肤黝黑,颧骨高耸,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

在他的家乡,人们叫他们黑荷兰人。

信奉上帝,说着荷兰语,以作为女王陛下的皇家陆军为荣,视自己为这片群岛上优于其他土着的武士阶层。

他的爷爷在给荷兰人当兵,他的父亲也是,他也是。

曾经,他还曾短暂的和父亲一起在东印度皇家陆军服役,直到父亲死在亚齐。

此刻,伊莱亚斯侧过脑袋,看着纷飞的流弹,看着那透过雨林的阳光,突然有些恍惚,像是觉察到了一丝对命运的战栗。

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他在亚齐的丛林里杀过数不清的宗教狂热分子,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这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恐慌,仿佛是有一口大钟即将敲响。

“伊莱亚斯!这就是你带的兵吗?起来!”

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在他耳边炸响。

伊莱亚斯抬头,看到了满脸泥污、眼神疯狂的白人军官。

这位平日里注重仪表、总用白手绢擦脸的贵族军官,此刻正挥舞着一把手枪,枪口颤抖着指向安汶士兵们趴伏藏身的地方。

“将军有令!反击!这是最后的时刻!”

“那群华人的机枪快没子弹了!那是他们最后的挣扎!第二野战营的残部会掩护你们!安汶营,全体冲锋!拔出砍刀!”

“冲上去!用你们的刀,把他们的肠子掏出来!”

伊莱亚斯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看向前方。

那是死亡地带。

距离兰芳人的战壕还有不到两百米。中间是一片毫无遮挡的硬土坡,已经被鲜血浸透得滑腻不堪。在那道看似死寂的土墙后面,那五个恐怖的黑洞——加特林机枪的枪口,正像死神的眼睛一样盯着他们。

“长官,”伊莱亚斯忍不住开口,“那……那是陷阱。我们的侧翼已经被切断了,主力应该……”

“闭嘴!你这个肮脏的土着!”

白人军官猛地将枪口顶在了伊莱亚斯的脑门上,冰冷的枪管让伊莱亚斯浑身一僵。

“你想抗命吗?你想玷污荣誉吗?看看你的身后!”

伊莱亚斯转过头。

在他身后的泥潭里,一排神情冷酷的荷兰督战队已经架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不是对着敌人,而是对着他们这群忠诚的猎犬。

而在更远的地方,伊莱亚斯看到了令他心寒的一幕。

范德海金将军的那面指挥旗,正在向左侧的树林移动。那些幸存的、原本应该和他们一起冲锋的欧洲白人连队,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缩队形,抛弃了所有的重装备,甚至抛弃了还在泥地里呻吟的重伤员,向着远离战场的方向快速撤离。

说不清是什么样复杂的情绪击中了伊莱亚斯。

我们是诱饵。

我们要用血肉之躯,去堵住那挺机枪的枪眼,好让主人们逃跑。

“我们要么同生,要么同死...”

伊莱亚斯低声念出了流传在安汶士兵的谚语,在他的家乡,最少已经流传了两代人,但这句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话,此刻听起来却像是一句讽刺的诅咒。

“全体都有!”

伊莱亚斯缓缓站起身,拔出了腰间的刀。他没有看那个拿枪指着他的中校,而是看向了身边那些同样满身泥浆、眼神惊恐的族人兄弟。

那是来自安汶岛渔村的阿若,那是刚刚结婚的穷小子小多玛斯,那是为了供弟弟读书才来当兵的巴蒂大叔……

“为了女王……”伊莱亚斯的声音空洞而凄厉。

“冲锋!!!”

“杀啊!!!”

剩下的三百多名安汶雇佣兵和野战营士兵,齐齐发出了绝望的喊叫。

他们从藏身处跃出,像一群被逼入绝境的野兽,踩着同伴和荷兰人的尸体,向着那道喷吐死亡火焰的山脊发起了决死冲锋。

我们是摩鹿加群岛南部的基督徒。

我们是所有印尼种族的敌人,

我们是有特权、拿着高薪的准欧洲人。

我们可以穿皮鞋,退役后可以像绅士一样拿着退休金回到村里,被尊称为老爷。

我是兵营的孩子,我是自由民,我是世袭的忠诚的战士。

我是……..

心里不断呐喊着,伊莱亚斯却泪流满面。

————————————

“来了!他们疯了!”

张牧之站在指挥台上,看着那一波波如黑色潮水般涌来的敌人,眼神冰冷。

他看到了那些挥舞着砍刀的身影。他们没有战术,没有掩护,只是凭借着一股疯狂的蛮力,在泥泞中狂奔。

“别怪我。”张牧之低语。

他猛地挥下手臂。

“开火!别省子弹!把他们扫光!”

“嗡——!!!”

五挺加特林机枪同时发出了怒吼。

纯粹的工业屠杀。

伊莱亚斯越跑越快,

跑在他前面的阿若,整个上半身瞬间爆开。血雾喷了他一脸,温热、腥咸。

紧接着是身边的小多玛斯,他的双腿直接被大口径子弹打断,整个人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在泥水里翻滚,惨叫声还没发出就被下一波弹雨淹没。

“噗噗噗噗——”

子弹钻入肉体的声音密集得像是在暴雨中敲打芭蕉叶。

没有英雄主义,没有奇迹。

在自动火器面前,血肉之躯的勇猛一文不值。

安汶人的冲锋队形一层层地倒下。尸体在湿滑的坡地上堆积,阻挡了后来者的脚步,鲜血汇聚成溪流,顺着雨水冲刷出的沟壑流淌,染红了整个老虎岭下方的河滩。

伊莱亚斯奇迹般地没有死。

他在第一轮扫射中被绊倒,滚进了一个弹坑里。

他大口喘着气,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枪声和族人濒死的哀嚎。

他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硝烟,看向后方。

他想看看,他们的牺牲是否换来了主力的反击。他想看看,那些承诺过“并肩作战”的荷兰老爷们,是不是已经冲上来了。

然而,他看到的画面,让他那颗已经麻木的心彻底崩碎了。

范德海金将军的卫队和主力白人部队,已经完全脱离了前线阵地。他们趁着兰芳机枪全力压制安汶营的空档,像一群受惊的灰老鼠,一头扎进了左翼那片茂密的、长满了气生根的树林沼泽。

为了跑得更快,他们扔掉了多余的辎重。

为了防止有人拖后腿,他们炸毁了带不走的火炮。

甚至……

伊莱亚斯清晰地看到,一名受了腿伤的荷兰少尉,正抓着战友的裤脚哀求带他走。而那名战友——一个同样来自阿姆斯特丹的白人,毫不犹豫地用枪托砸开了他的手,把他踢进了泥坑里,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林子。

而被留下来督战的那几十名宪兵,此刻也开始边打边退,准备抛弃这些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猎犬。

“骗子……”

伊莱亚斯的手指深深地抠进了红色的烂泥里,指甲崩裂。

“全是骗子!”

愤怒。

一种比岩浆还要炽热的愤怒,瞬间烧穿了他的理智,烧穿了他对那个所谓文明国家的所有幻想。

这就是他们引以为傲的身份?这就是他们为之流血牺牲的女王?

在白人的眼里,他们从始至终都只是消耗品,是比克虏伯大炮还要廉价的炮灰,是可以随时丢弃的擦脚布!

“混蛋!!!”

伊莱亚斯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

他猛地从尸堆里站了起来。

但他没有冲向兰芳的阵地。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恐怖的加特林机枪,那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正准备撤退的荷兰督战队。

伊莱亚斯举起手里那把卷了刃的砍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穿透了战场的喧嚣,

没有词句,只有呐喊,没有言语,只有愤怒。

这一声怒吼,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安汶士兵们混沌的大脑。

幸存的六十多名安汶士兵,在尸山血海中茫然地回头。

他们看到那空荡荡的后方,看到那些正在消失在红树林里的深蓝色背影,

“该死的荷兰猪!”

“杀!杀回去!”

一名年轻的安汶士兵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随后他举起手中的步枪,对着那名正准备逃跑的荷兰督战队军官扣动了扳机。

“砰!”

那名军官难以置信地捂着胸口倒下。

这一枪,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不许退!谁开的枪?!”

荷兰宪兵队长惊恐地大叫,试图维持秩序,“这是叛乱!我要枪毙你们!”

伊莱亚斯疯了一样冲了回去。他无视了兰芳阵地射来的流弹,跨过泥泞,冲到了宪兵队长面前。

“砰!”

宪兵队长的手枪响了,子弹击穿了伊莱亚斯的左肩。

但伊莱亚斯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借着冲势,手中的砍刀带着风声,狠狠地劈在了那个高贵的白人军官的脖子上。

“咔嚓!”

人头滚落。

鲜血喷溅在伊莱亚斯扭曲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更加狰狞。

“杀光他们!一个别留!”

原本冲向兰芳阵地的安汶营,突然集体调转枪口,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扑向了身后的荷兰后卫部队。

砍刀挥舞,枪声大作。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用鞭子抽打他们的荷兰军士,在近身肉搏中根本不是这些丛林战士的对手。他们在泥泞中哀嚎,求饶,用上帝的名义发誓。

“上帝?”

一名安汶老兵一脚踩住了一个荷兰兵的胸口,举起了带血的刺刀,

“上帝今日没有降临这片地狱。”

“噗嗤!”

……

兰芳阵地

枪声渐渐稀疏了下来。

张牧之抬起手,示意加特林机枪停止射击。

“停火。”

他走到战壕边,看着下方那令人震惊的一幕。

硝烟散去,那片泥泞的坡地上,躺满了尸体。有安汶人的,也有荷兰人的。

而在战场中央,那群幸存的安汶士兵并没有继续进攻。他们站在尸堆中,浑身是血,手里提着荷兰人的头颅和枪支。

他们像是被抽干了灵魂的雕塑,茫然地站在雨林的大雨中。

伊莱亚斯捂着流血的肩膀,踉跄地走了几步。

他看到了战壕上探出头的兰芳士兵。那些华人的脸上没有嘲笑,只有一种复杂的、悲悯的神情。

伊莱亚斯手中的砍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没有投降,也没有求饶。

他只是慢慢地跪了下去,跪在了这片混合着族人和敌人鲜血的红土里。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浑身颤抖。

“结束了……”他喃喃自语。

在他的身后,几名幸存的安汶士兵扔掉了武器,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而在更远处的红树林边缘,那些侥幸逃脱的荷兰主力部队听着身后传来的哭嚎和惨叫,一个个面色惨白,不敢回头,只能在烂泥中连滚带爬地逃窜。

张牧之看着跪在泥地里的伊莱亚斯,沉默良久。

他转过身,声音低沉。

“别开枪了。”

“让他们哭一会儿吧。”

“那是属于亡国奴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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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罗洲,西加里曼丹,红树林与次生雨林交界带

下午 17:20

范德海金将军喘着粗气,深蓝色的呢子军服已经被荆棘撕开了数条伤口,看着狼狈不堪。

他的那双原本锃亮的黑色高筒军靴,此刻正深陷在一种灰黑色的烂泥中,这是婆罗洲雨林几千年来沉积的腐烂落叶、动物尸骸和淤泥混合而成的排泄物。

“快走!别停下!”

范德海金大口喘着粗气,驱赶着身边仅剩的两百多名欧洲白人亲卫。

这一路,越走人越少,队伍分散在雨林中,几乎无法形成组织度。

他们逃离了加特林的火网,钻进了这片连阳光都透不进来的密林。

这里没有风,空气凝滞,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令人作呕的孢子和一股甜腻的、类似尸体发酵的臭气。

四周安静得可怕。

没有鸟鸣,没有猿啼。只有这群败兵沉重的军靴拔出烂泥时发出的“啵、啵”声,

“将军……这里不对劲。”

年轻的副官也很疲惫,他走在最前面开路,用刺刀劈砍着那些像蟒蛇一样垂下来的气生根。

“哪怕是地狱也比被他们当俘虏抓住强!”

范德海金暴躁地吼道,“我们只要穿过这片雨林,就能到达河岸,那是我们的地盘!”

————————

起初,是一种奇怪的触感。

年轻的副官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摸”他的后颈。

那是一种冰凉、湿滑、且极度柔软的触感。不像是树叶划过,倒像是一根浸透了冷水的、没有骨头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他的皮肤上,然后……极具粘性地贴了上去。

“该死的虫子。”

他咒骂了一句,伸手去抓后颈。

入手是一团软绵绵、滑溜溜的东西。他用力一扯,那东西竟然像橡胶一样富有弹性,死死地黏在皮肉上,被拉长了两寸多才“崩”地一声断开。

他把手伸到眼前一看。

那是一团黑乎乎的肉球,没有眼睛,没有腿,正在他的掌心里疯狂地蠕动、收缩,试图寻找新的热源。

副官恶心地甩掉它,继续前行,这东西在军校里没人教过他,在他短暂的从军生涯中,他离前线很远,大多是在干燥的据点里喝酒,擦枪,分析情报。

但很快,这种感觉开始蔓延。

队伍里开始出现此起彼伏的拍打声和咒骂声。

“什么鬼东西掉进我领子里了?”

“我的腿……我的腿怎么这么痒?”

“上帝啊,这树叶在动!”

一名士兵惊恐地指着身边的灌木丛。

范德海金停下脚步,眯起眼,看向那些宽大的热带植物的叶片。

在昏暗的林荫下,那些叶片边缘,原本静止不动的锯齿,竟然全都在颤抖。

不,那不是风吹的。

将军凑近了一点,随即,一股寒气顺着他的脊椎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叶子的锯齿。

那是无数条细小的、身上长着黄色和黑色条纹的软肉。它们只有小指长短,像枯枝一样挺立在叶片边缘、草尖上、垂下的藤蔓上。

当感应到几十个散发着高热的人体经过,感应到沉重的脚步声带来的震动,同时也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汗味和血腥味时——

这片沉睡的森林,苏醒了。

无数的软肉虫开始疯狂地舞动。它们伸长了身体,在这个没有视力的世界里,贪婪地探寻着热源的方向。它们就像是无数根渴望鲜血的触手,在空气中挥舞,等待着任何一个擦身而过的宿主。

“啪嗒。”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范德海金的帽檐上,然后顺着帽檐滑到了他的脸上。

冰冷,湿滑。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东西已经迅速收缩,钻进了他的眼眶边缘,一口贴住。

没有明显的触感,几乎只剩一种微微的刺麻。

“啊!!”

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名来自鹿特丹的士兵突然扔掉步枪,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裤子。

“它们在里面!它们钻进去了!救命!!”

士兵跌坐在烂泥里,双手颤抖着举着自己沉重的军靴。

当靴子倒过来的时候,

倒出来的不是泥水,而是血。

暗红色的、浓稠的鲜血,足足有一靴底。

而在士兵那浮肿的小腿和脚踝上,密密麻麻地吸附着几十条令人作呕的生物。

它们已经不再是之前那种细小的干瘪模样。

吸饱了鲜血的它们,膨胀成了拇指粗细、紫红色的肉肠,像一个个充血的肿瘤挂在苍白的皮肤上,随着呼吸一鼓一缩,贪婪地吞噬着这个年轻人的生命。

“停下!都停下!上帝啊,别再走了!!”

一声凄厉的嘶吼让惊魂未定的队伍猛地刹住了脚。

喊叫的是范·迪克下士。这个在亚齐打了五年仗、脖子上还留着疤痕的老兵,此刻正像见了鬼一样,死死盯着脚下的烂泥地。

他那张被亚齐烈日晒得黝黑的脸,此刻惨白如纸。他颤抖着手,指着周围那些深褐色的腐叶和灌木丛。

“错了……路走错了……”

范·迪克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这是‘pacet’窝……这是旱蚂蝗的繁殖坑啊!我们在往它们的饭碗里跳!”

周围有几个逃兵茫然地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

“看地上!别看我!看地上!”范·迪克歇斯底里地咆哮。

士兵们低头看去。

原本以为是枯枝败叶铺成的灰褐色地面,在几十双散发着高热和汗臭的军靴踏入后,竟然整体沸腾了。

那不是泥土在动。

那是数以万计、密密麻麻的旱蚂蝗。它们原本处于休眠状态,此刻被活人的气息唤醒,像是一层蠕动的地毯,争先恐后地向着热源涌来。它们从烂泥里探出头,像无数根饥渴的手指,疯狂地挥舞、弹射。

“啊!!”

一名年轻士兵发出尖叫。他眼睁睁看着那层地毯顺着他的靴子漫了上来,瞬间淹没了他的皮靴面,钻进了绑腿的缝隙,爬进了他的裤管。

那种成百上千张湿冷的小嘴同时贴上皮肤的感觉,让他精神瞬间崩溃。

“盐!快拿盐出来!!”

范·迪克下士发疯一样抓住身边一个士兵的领子,用力摇晃,“把你的盐包拿出来!还有烟草!嚼碎了的烟草汁!涂抹全身!快啊!!”

在亚齐的前线,这是常识。

每个老兵的腰包里都会有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盐袋,或者一瓶浸泡得发黑的烟草水。只要撒上一把盐,这些恶魔就会立刻脱水蜷缩,化成一滩血水脱落。

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被抓住的士兵被吓傻了,他哆哆嗦嗦地摸向自己的腰间,然后,脸色变得死灰。

“没了……下士……没了……”

士兵绝望地哭喊起来,“刚才在林子边上……为了跑得快点……为了跟上将军……我把背包扔了……盐包在背包里……”

范·迪克猛地松开手,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其他人。

“你的呢?!”

“扔……扔了……”

“你的烟草汁呢?!”

“炮兵连炸炮的时候……我把背包……也扔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这群败兵。只有脚下泥潭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那是无数软体动物在湿叶上爬行的声音。

他们在逃命的狂乱中,为了摆脱兰芳人的追击,亲手扔掉了在这个绿色地狱里唯一能保护他们的盾牌。

现在,报应来了。

“完了……”范·迪克下士惨笑着,两行眼泪混着泥水流了下来,“没了盐,上帝也救不了我们。”

“不管了!拔掉它们!快跑!”

一名白人军官试图维持秩序,他伸手去扯大腿上的一条已经吸得滚圆的蚂蝗。

“别拔!!”范·迪克大吼阻拦。

但太晚了。

“滋啦——”

一声轻微的撕裂声。那条拇指粗的吸血鬼被硬生生扯断了身体。但是它的口器,那几圈带着倒钩的牙齿,依然深深地死锁在军官的肉里。

断裂的伤口并没有愈合,反而因为蚂蝗注入的抗凝血剂,鲜血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深蓝色的军裤。

血腥味。

浓烈的、新鲜的血腥味在闷热的洼地里炸开。

这对于周围几百米内的旱蚂蝗来说,无异于在鲨鱼池里倒了一桶血。

原本还在观望、还在爬行的虫群彻底疯狂了。树冠上开始下起“肉雨”,地面上的虫潮加速了涌动。

“跑……快跑啊!!”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但这已经不再是行军,而是一场绝望的挣扎。

士兵们一边跑,一边哭嚎着撕扯身上的军服。有的人裤腿里已经塞满了吸饱血的肉球,肿胀得连裤子都脱不下来;有的人脸上挂着五六条紫红色的血肠,就像长满了恶心的肉瘤。

范·迪克下士没有跑。

他靠在一棵长满青苔的大树上,绝望地看着自己的靴子。那里已经爬满了这种黑色的蠕虫,它们正顺着他裤腿的缝隙,争先恐后地钻进那温暖、潮湿的腹股沟。

他是个老兵。他知道,在这个没有盐、没有烟草、没有医生,甚至没有干净水的雨林深处,这种程度的叮咬意味着什么。

那是伤口感染,是烂腿病,是高烧,是在无尽的瘙痒和疼痛中慢慢腐烂。

范·迪克从腰间拔出了手枪,哆哆嗦嗦地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再见了,诸位,这该死的丛林。”

“砰!”

枪声惊起了一片飞鸟。

但在地面上,那些贪婪的蠕虫并没有被枪声吓退。它们只是更加兴奋地,向着那具刚刚倒下、还散发着热气的新鲜躯体,蜂拥而去。

————————————

“将军……将军……”

副官转过身,那张英俊的脸上此刻满是鲜血。

一条足有十厘米长的紫色肉虫正挂在他的鼻孔处,半截身体已经钻进了他的鼻腔,正在拼命往里拱。

“帮帮我……它在往脑子里钻……”

副官发出含糊不清的哭嚎,双手疯狂地扣着鼻子,把鼻翼抓得稀烂,鲜血淋漓。

“滚开!!”

范德海金一脚踹开了扑过来的副官。

他感觉自己的裆部、腋下、腰间,全都是那种冰冷滑腻的触感。那种被几十张嘴同时吸吮的感觉让他几欲发疯。

他也顾不上什么将军的威仪了。

这位不可一世的殖民地屠夫,此刻像个疯子一样,一边奔跑,一边疯狂地拍打着自己的身体,发出绝望的尖叫。

“出去!从我身上滚出去!”

他撞开灌木,荆棘划破了他的脸,鲜血的味道引来了更多的吸血鬼。

在他的身后,那片昏暗的雨林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逐渐变得微弱。

有人因为失血过多休克倒在了泥里,瞬间就被无数条蠕动的黑影覆盖,变成了一个紫红色的人形肉茧。

在这片古老的婆罗洲雨林里,没有怜悯,没有文明,只有最原始、最赤裸的——进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