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山间的薄雾，将金辉洒满洞口，却照不进浩南心底那片被寒意浸透的角落。他僵硬地坐在铺位上，手里捧着那碗依旧温热的蘑菇汤。汤汁呈现出诱人的奶白色，几片肥厚的菌菇沉浮其间，散发着一股混合了山野清香与草药微苦的浓郁香气。这本该是令人食指大动的美味，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一碗熬煮着不安与诡计的毒药。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地钉在青娥身上。他多么希望从她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惊疑，一丝与他感同身受的恐惧，或者至少，一个暗示性的眼神。他昨夜撞破了那般惊悚血腥的秘密，几乎命丧当场，而青娥，这个平日里心思最为缜密、感知最为敏锐的同伴，此刻却安静得像一尊玉雕。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碗里的汤，动作优雅，神情专注，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沉浸在那汤汁的滋味里，连眉梢都没为他颤动一下。
一种被遗弃的孤独感和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浩南。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嘴唇翕动了几下，那憋在胸腔里、几乎要炸开的真相即将冲口而出——
就在这时，青娥恰好抬眼看向他。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像深山中无人惊扰的幽潭，清澈，却望不见底。她的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看我干嘛？我脸上有东西吗？”
那平静的目光像一盆掺着冰碴的水，兜头浇灭了浩南刚刚鼓起的勇气。他所有准备好的、带着血与恐惧的控诉，都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堵在了喉咙里。他愣愣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青娥便不再看他，仿佛他真的只是无意中发了一下呆。她重新低下头，继续喝汤。只是，在她垂下眼帘的瞬间，浩南似乎捕捉到——她握着那粗糙木勺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几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细微的动作快得如同错觉，却像一道微光，瞬间刺破了浩南心中弥漫的绝望。她并非毫无所觉！她一定也感觉到了什么！
这微小的发现让浩南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狂跳起来。可还没等他细想，旁边铺位传来一阵窸窣声，接着是一个大大的哈欠。
“啊——哈……”霍恒揉着惺忪的睡眼，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脸上还带着孩童般的懵懂与满足，“昨晚睡得真沉，连梦都没做一个……浑身都舒坦了。”他伸了个懒腰，眼神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灵动与狡黠，显然是仙童华奇的意识已经完全苏醒，重新掌控了这具身躯。
浩南如同在无边黑暗中航行的小舟终于看到了灯塔，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紧紧抓住霍恒的胳膊，力道大得让霍恒微微蹙眉。
“霍恒！你醒了！太好了！你昨天晚上有没有感觉到？我推你了！我拼命推你了！我跟你说，我昨晚看到……”他语速极快，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带着颤音，恨不得将满脑子的血腥画面瞬间倾倒出来。
“看到啥了？”霍恒挑眉，打断了他连珠炮似的话语，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戏谑，“你该不会是做噩梦了吧？还说推我？”他嗤笑一声，伸手用力揉了揉浩南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动作带着一种逗弄宠物的亲昵，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我睡得跟死猪似的，别说推了，就算你把我抬出去扔下山崖，我都未必能醒过来给你喊声疼。”
“不是噩梦！是真的！”浩南急得脸都涨红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在山洞里显得格外刺耳，“我亲眼看到的！我昨晚看到翩翩姐在石屋里……在石屋里对罗公子动手！她还……她还用刀……抽了他的筋！”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试图用音量来证实自己话语的真实性。
“还怎么样啊？”霍恒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淡，他甚至又伸手，这次是捏了捏浩南因为激动而紧绷的脸颊，像逗弄一个因为没得到糖吃而胡闹的幼童，“难不成她还把罗公子生吞活剥了？啧啧，你这小子，肯定是昨天看那仙童长得太快，一天一个样，脑子里胡思乱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做了这么光怪陆离的吓人噩梦。”他说着，还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你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的无奈，“就这点胆量，这点分辨能力，还想跟着我斩妖除魔，做我霍恒的开山大弟子？我看你啊，还是赶紧收拾收拾你那小包袱，回那渡海镇安安稳稳卖你的橘糖得了，省得以后真遇到个山精野怪，别说拔剑了，怕是直接吓得尿了裤子，还得麻烦我给你收拾。”
这带着明显调侃和否定的话语，像一根根细针，扎在浩南敏感的心上。他张红了脸，想把裤裆被吓湿、后来又被人悄无声息换掉这最丢人的证据吼出来，可话到嘴边，那强烈的羞耻感又让他死死咬住了嘴唇，将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他不甘心，猛地转过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直安静待在旁边的赵子阳。赵子阳手里还端着半碗汤，被浩南这灼热而急切的目光看得有些无措，他眨了眨清澈的眼睛，脸上是一片毫无作伪的茫然：“浩南哥，你……你昨晚真的喊了吗？我睡得很沉，什么都没听到啊。”他努力回忆着，最终肯定地摇了摇头，“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浩南哥，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做噩梦了？”
连唯一可能的人证也失去了。霍恒见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笑容在浩南看来，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松和残忍：“你看，子阳都说没听到了。就你一个人瞎嚷嚷，梦游了似的。”他拍了拍浩南紧绷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终结话题的意味，“再说了，翩翩姐是青娥姐的姐姐，是正儿八经的仙子，修为高深，心地善良，怎么可能对罗公子下那种毒手？你啊，就是想太多，自己吓自己。”他端起自己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汤，塞到浩南手里，“快，别胡思乱想了，把这汤喝了，凉了就腥了，白白浪费翩翩姐一番心意。”
浩南看着霍恒那满不在乎、甚至带着几分嬉笑的脸，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依旧沉默、仿佛置身事外般小口喝汤的青娥，心里的委屈、恐惧和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立感，像一团湿透的棉花，死死堵在胸口，闷得他几乎要窒息。他明明看到了飞溅的鲜血，看到了那把闪着寒光的短刀，看到了罗子福扭曲痛苦的脸和翩翩那冰冷刺骨的眼神……那一切如此真实，连后颈那隐隐作痛的感觉和记忆中湿漉漉的裤裆都在不断提醒他——那不是梦！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相信他？为什么连霍恒和青娥都要否定他？是他们真的毫无察觉，还是……另有隐情？霍恒的戏耍，是真的觉得他在胡说，还是在用这种方式掩饰什么？青娥的沉默，是纯粹的冷静，还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他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勉强压制住几欲失控的情绪。他低下头，机械地端起碗，凑到嘴边，麻木地喝着那已经微凉的蘑菇汤。曾经觉得鲜香无比的滋味，此刻在舌尖却只尝出了一片苦涩，那滑腻的汤汁流过喉咙，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他总觉得，这看似平静温馨的表象之下，正涌动着更加黑暗、更加危险的暗流。而青娥那异乎寻常的沉默，霍恒那过于刻意的戏耍与否定，或许都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一直背对着他们、耐心照料仙童的翩翩似乎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短暂骚动。她缓缓转过头来，阳光恰好落在她的侧脸上，为她柔和的面部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看着浩南，脸上依旧是那完美无瑕的、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笑容，轻声细语地哄着怀中的孩子，那话语却清晰地传到了浩南耳中：“慢点喝，别烫着了。乖，等你爹从镇上给我们买好吃的回来，娘亲就带你去溪边玩水，好不好？”她的语气自然无比，仿佛罗子福真的只是早起去了镇上，很快就会带着笑容归来。
浩南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瞄了她一眼。在明媚的晨光中，翩翩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圣洁、慈母般的光辉，与记忆中那个站在血泊中、眼神冰冷的刽子手形象形成了极其恐怖、令人头皮发麻的割裂感。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窜而上，赶紧低下头，死死地盯着碗底残余的汤汁，再也不敢多看那张美丽却无比诡异的脸一眼。
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这看似牢固、实则脆弱无比的平静还能维持多久。但他心里无比清楚，这个曾经给予他们短暂庇护的山洞，早已在昨夜那场血腥的变故中，蜕变成了一个张着温柔陷阱、隐藏着致命獠牙的囚笼。而他，似乎是唯一一个窥见了笼外猛兽獠牙的人，却无人相信，只能在恐惧与猜疑中，独自等待着未知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