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婴的实验室。
李源捏着密报,竹简是冰冷的。
上面的字,铁画银钩,全是官方法度。
“丞相李斯上奏:天工院自成立,耗费国帑无数,产出却与耗费不成正比。恳请陛下,派御史台跟少府,联合彻查天工院账目,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来了。
李源心想。
李斯这一刀,够快,够狠,还是阳谋。
不用阴谋诡计,不玩栽赃陷害。
就用大秦的法,来审他这个功臣。
用帝国的账,来清算他这颗新星。
“陛下,准了。”
夏侯婴的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响起,带着点少有的复杂。
他看着李源,想从这年轻人的脸上,看到慌乱,看到恐惧。
没有。
李源只是慢悠悠的把密报卷好,还给他,脸上甚至还笑了笑。
“查账?”
李源轻声说:“好事啊。”
夏侯婴皱了下眉。
好事?
御史台和少府联合审计,这阵仗能把三公九卿都扒层皮,到你这就成了好事?
“李庶长,这不是闹着玩的。”夏侯婴的声音重了点,“丞相的意图很明显。账目这东西,最麻烦,只要有一点差错,就会被他们抓住把柄,无限放大。到时候,就算陛下想保你,在国法下面,也难免要受罚。”
他顿了下,压低声音:“你要是需要,我能出面,用军机要务当借口,把他们挡在外面。至少,能给你争取点时间。”
这是夏侯婴第一次,这么明确的要保他。
李源心里领了情,却笑着摇了摇头。
“不用了,夏侯校尉。”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热火朝天,又有条不紊的工坊,眼神很深。
“丞相大人想看,就让他看个够,看个明白。”
“我天工院的账,经得起查。”
“而且...”李源嘴角咧开,“丞相大人派来的这些审计专员,可是免费的劳力。正好,帮我们把账理的更清楚,帮天工院,建一套真正的规范化财务制度。”
“这,更是大大的好事。”
夏侯婴看着李源那胸有成竹的样子,沉默了。
他看不懂。
但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好像永远都有他看不懂的底牌。
...
第二天一早。
三辆黑漆马车,就气势汹汹的停在了天工院门口。
车门打开,带头的是上次在门口吃了瘪的御史张胜。
今天他跟上次的狼狈样完全不一样。他穿着崭新的御史官袍,拿着节杖,身后跟着十几个穿少府官吏衣服的账房先生,一个个脸很严肃,眼神跟要吃人的狼一样。
“奉陛下旨意,丞相钧令!!!”
张胜高举节杖,声音又尖又响,传遍了整个天工院前院。
“彻查天工院自成立以来,所有钱粮账目!所有相关人等,必须全力配合,有隐瞒,阻挠的,按叛国论处!”
上次拦他的黑冰台锐士,这次只是安静的站在两边,没表情,没拦。
张胜心里痛快,昂着头就要往里闯。
但他刚走两步,就给一个人拦住了。
赵月。
她还是一身干练的墨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脸上没化妆,神情冷的跟冰一样。
“张御史。”
赵月的声音不大,却清楚的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账房重地,闲人免入。请跟我来。”
她没有卑躬屈膝,也没愤怒反抗,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气,不卑不亢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胜给她那冰冷的眼神看的有点发毛,准备好的一肚子威吓的话,竟有点说不出口。他冷哼一声,甩了下袖子:“带路!”
天工院的账房,在一个独立的院子里,守卫森严。
当张胜带着他的账房团队走进那间有普通房子三倍大的账房时,所有人都惊的傻了。
没有他们想的混乱跟肮脏。
整个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没一点灰尘。
靠墙立着一排排巨大的木架,上面整整齐齐的码着一卷卷竹简,还有一沓沓用麻绳捆好的纸质账册。
每一卷竹简跟每一沓账册上,都贴着清楚的标签。
“壹号高炉项目-物料采购-甲卷”
“兵马俑流水线-薪酬发放-丙卷”
“曲辕犁研发-专项资金-孤本”
“天工壹号连弩-军方订单-辛卷”
...
标签上的名目,清楚明白,但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
“赵院主,这就是天工院的所有账目?”一个经验丰富的少府账房先生,皱着眉问。
赵月点了点头,语气很平淡:“都在这里了。自天工院成立那天起,每一笔钱的入账,每一文钱的花销,都有记录。”
她走到一面墙边,指着墙上挂的一张巨大图表。
“这是天工院的总账目索引图。你们想查哪个项目,哪个时间段,哪个类别的账,都能从这张图上,找到对应的账册编号。”
张胜跟他的手下们,全都凑了过去。
那张巨大的白纸上,用细密的线跟方框,画出了一张他们从没见过的,跟鬼画符一样复杂的图表。
最顶上是天工院总账,下面分出军方拨款,始皇赏赐,卫鞅风投等几个大的资金来源。
每一个资金来源下面,又分出无数条细线,指着一个个叫项目的方框。
“壹号高炉项目,耐火砖项目,炼焦项目,蒸汽之心项目...”
而每一个项目方框下面,又分出人力成本,物料成本,研发损耗,固定资产折旧等更小的条目。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张胜跟他手下的账房先生们,全都看的一脸懵逼。
他们查过王公贵族的账,查过郡县府库的账,甚至查过少府自己的账,都是简单的入和出,一眼就能看明白。
可眼前这个,简直就是天书!
“哼,装神弄鬼!”
张胜压下心里的惊疑,冷笑道:
“不管你们用什么花招,在事实面前,都没用!来人,给我一笔一笔的查!我就不信,这几万金的钱粮,能花的干干净净,没一点猫腻!”
一声令下,十几个账房先生立刻跟狼一样扑上去,取下账册,开始核对。
审计,正式开始。
第一天。
账房里,只有哗啦啦翻动竹简跟纸张的声音,还有算筹碰撞的脆响。
张胜带来的账房先生们,一个个眉头锁的死死的。
账目,没问题。
每一笔采购,都有蒙恬军需官的签印。
每一笔支出,都有公输石或者赵月本人的画押。
每一笔工匠的薪酬发放,都有领钱的人按的手印。
人,事,物,时,地,所有要素,齐全的不像话。
第二天。
气氛开始变得焦躁。
他们发现了一个更让他们崩溃的事。
天工院的账,用的是他们听都没听过的复式记账法。
每一笔开销,都会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账户中记。
比如,从卫鞅的投资款中,拿出一千金,买壹号高炉项目要的铁矿石。
那么,在卫鞅风投这个账户下,会记一笔“出项:壹仟金”。
同时,在壹号高炉项目的物料成本账户下,会记一笔“入项:壹仟金”。
一出一入,相互印证,根本没法做假账!
“这...这不可能!”一个老账房先生,看着自己核对了一天一夜的结果,不停的叨叨,眼里全是搞不懂的挫败。
“老夫查了一辈子账,从没见过这么...这么严丝合缝的账!”
第三天。
账房里的气氛,已经从焦躁,变成了绝望。
他们查了三天三夜,没睡过觉。
不仅没查出任何贪腐,挪用的证据。
反而被天工院这套清晰,严谨,但又无比复杂的项目制预算和成本核算体系,搞的头昏脑胀,快崩溃了。
他们感觉自己不像来查账的,倒像是来上课的。
学的是一门他们完全没法理解的,叫现代财务管理的天书。
傍晚,御史张胜的脸跟锅底一样黑,走出了账房。
一个心腹凑上来,小声问:“御史大人,可...可有发现?”
张胜沉默了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唯一的‘问题’...”
他看着远处那几根还在冒浓烟的烟囱,眼神很不甘心,也不明白。
“就是花钱太tm快了!!!”
“卫鞅投的一千金,蒙恬将军给的三千金,加上陛下的赏赐...差不多五千金,不到两个月,已经花掉了九成!”
“这哪里是工坊,这分明就是个吞金的无底洞!!!”
李斯的第一招,好像...要砸空了。
可张胜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丞相大人,会就这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