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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东郊,骊山脚下。

曾经荒芜的土地,如今已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数十辆隶属北军的辒辌重车,在尘土飞扬中进进出出,留下一道道深刻的车辙。

车上卸下的,是寻常匠人一生都难得一见的珍稀物资。

纹理致密、散发着幽光的百炼精铁。

韧性绝佳、足以充当强弩之身的上等柘木。

还有一捆捆用油布精心包裹,浸透了油脂的坚韧牛筋。

天工院,这个仅仅诞生不足一月的崭新机构,正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姿态,疯狂地吞噬着来自大秦军方最顶级的资源。

远处的一座土坡上,一个穿着普通儒衫、面容普通的男子,正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他的眼神平静如水,不起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群忙碌的蝼蚁。

此人名为王绩,是丞相李斯府上的一名门客。

他在这里,已经站了整整三天。

他亲眼看到了那台名为“天工壹号”的连弩,是如何在军方靶场上,绽放出令人心胆俱寒的威力。

也亲眼看到了,大秦军方最耀眼的新星,上将军蒙恬,是如何在那台杀戮利器面前,露出了近乎狂热的欣喜。

更听到了,那个名叫李源的年轻人,在蒙恬许诺了无尽的资源支持后,却轻飘飘地说出那句——

“这,只是一个玩具罢了。”

王绩将这一切,都牢牢记在心里。

直到最后一辆军车驶离,天工院的大门缓缓关闭,他才转身,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不紧不慢地朝着咸阳城的方向走去。

……

丞相府。

与天工院的喧嚣鼎沸截然不同,这里静得能听见竹叶落在石阶上的声音。

府内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每一处细节,都透露出法度森严、不容一丝一毫逾矩的冰冷秩序。

书房内,檀香袅袅。

李斯跪坐在席上,手中捧着一卷竹简,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王绩恭敬地跪坐在下方,将自己在天工院三日的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地,详尽禀报。

从“天工壹号”的诞生,到蒙恬的“天使投资”,再到李源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玩具论”,以及那张名为“蒸汽机”的、更加庞大复杂的图纸。

最后,王绩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相邦,据院内传出的消息,李源的下一个目标,是要……大炼金石。”

“为那所谓的‘蒸汽机’,打造一颗钢铁心脏。”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檀香的青烟,在空中,变幻着莫测的形状。

王绩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他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正从上方传来。

他以为,相邦会勃然大怒。

毕竟,李源此举,已经不仅仅是技术上的突破了。

他与军方,特别是与蒙恬这个少壮派领袖的紧密结合,已经隐隐触碰到了大秦政治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然而,许久之后。

他听到的,却是一声,极轻极轻的……冷笑。

“呵。”

李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竹简,抬起头。

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忌惮,只有一丝洞悉一切的,冰冷的讥嘲。

“大炼金石?”

李斯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

“由他去。”

王绩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

由他去?

这……这怎么能行?

“相邦!”王绩急切地说道,“那李源妖术莫测,又有蒙恬将军鼎力相持,若真让他炼出那所谓的‘钢铁’,恐怕……”

“恐怕什么?”李斯淡淡地反问。

“恐怕,他将再难制衡!天工院,也会成为蒙恬将军手中的一柄利剑!”

李斯摇了摇头,嘴角那抹讥讽的笑意,更浓了。

“王绩,你的眼光,还是太浅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的案几上,轻轻敲击着。

“笃。”

“笃。”

“笃。”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王绩的心上。

“造几台弩机,用得了多少钱粮?”

“蒙恬的北军府库,家底丰厚,自然能供得起。”

“可是,炼铁呢?”

李斯看着自己的门客,眼神里带着一丝教导的意味。

“一座高炉,从建造到开炉,需要多少人力?需要多少顶级的工匠?”

“烧一炉铁水,需要耗费多少石炭?需要多少铁矿石?”

“这些,难道是蒙恬的军备库,能无限量供应的吗?”

“陛下虽然给了李源一块地,给了他一个名号,但你别忘了,陛下给他的钱,只有区区百金。”

李斯的声音,陡然转冷。

“百金,听起来很多。”

“可是在一座能吞噬钱粮的炼铁炉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连一声响都听不到。”

王绩呆住了。

他只看到了李源的风光,看到了蒙恬的支持,却忽略了这背后,最致命的问题。

钱!

“蒙恬是将军,不是计相。他只看得到利器之威,却算不清这背后的靡费。”

“那李源,或许有些奇思妙想,但他终究只是个工匠出身的刑徒,哪里懂得治国理政的账本,有多难算?”

李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他想炼铁,想造那个什么‘蒸汽机’,可以。”

“让他造。”

“陛下不会给他钱,朝廷的府库,更不会为他这个无底洞,拨付一文钱。”

“我倒要看看,他耗尽了陛下的赏赐,耗尽了蒙恬那点私人的情面之后,拿什么来填满他的高炉?”

“一座无法点燃的高炉,一个无法实现的狂想。”

“到那时,他从陛下那里得来的所有恩宠,都会变成催命的符咒。”

“一个耗费巨大,却无功于国的‘祥瑞’,你觉得,他的下场会是什么?”

李斯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寒意。

“无需我们动手。”

“他自己,就会在这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中,耗尽所有,最终,化为灰烬。”

王绩听得遍体生寒。

他终于明白了。

相邦的手段,已经不是简单的打压。

这是一种捧杀!

一种更高明,也更致命的阳谋!

他任由你发展,任由你将摊子铺得越来越大,甚至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冷眼旁观。

然后,静静地,等着你自己,因为耗尽了所有的资源,而轰然倒塌。

到那时,都不需要他出手,愤怒的陛下,失望的蒙恬,甚至那些被他吊起了胃口又最终失望的工匠,都会成为撕碎他的饿狼。

高!

实在是高!

王绩俯下身,心悦诚服地叩首:“相邦深谋远虑,属下……愚钝。”

李斯没有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了竹简之上。

“去吧。”

“继续盯着,但不要有任何动作。”

“我,等着他来求我的那一天。”

……

与此同时,天工院。

一名宫中派来的小宦官,在夏侯婴的陪同下,宣读了始皇帝的最新诏令。

内容很简单。

针对李源提出的“大炼金石,锻造钢铁心脏”的宏伟计划,嬴政的批复,只有寥寥四个字。

“准,自行筹款。”

当这四个字,从那名小宦官尖细的嗓音里传出时。

刚刚还因为“天工壹号”的成功而欢欣鼓舞的天工院众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赵月那张清冷的脸上,更是血色尽褪。

自行筹款?

拿什么筹?

那赏赐的百金,买些木料,买些肉食犒劳工匠,绰绰有余。

可要去建造一座炼铁的高炉?

正如李斯所料。

杯水车薪!

小宦官宣读完诏令,便告辞离去。

偌大的工坊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那个始终平静的年轻人。

他们想看看,面对这几乎是断绝了所有后路的“恩准”,这位无所不能的院主,又该如何应对。

钱。

这个最现实,也最残酷的问题,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骤然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