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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法力高强的一海之主,敖广早已习惯腾云驾雾,瞬息千里。

这种一步一个脚印的攀登,这种汗水与疲惫,反而让他真切地感到自己是谁,真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抬头望去,石阶尽头隐在云雾之中。他的眼神却愈发清亮。

快了,就快到了。

那个曾经承载了他所有无忧岁月的地方。

那是心安之处,能让他暂时卸下四海重担,做回自己的地方。

“呼!”

踏上最后一级石阶,重重呼出一口气。终于上来了!

只是他的视线越过山门,望见那个正在院中慢悠悠扫着落叶的背影,一时间竟挪不动脚步。

那身影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他心口发紧。

师父何等人物,何时做过这等俗物,当年山上何曾有过落叶!

敖广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嘴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又干又涩。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每次做错事或练功有了瓶颈,就会磨磨蹭蹭地走到师父身边,师父的声音总是那般温和。

可那时心里没有忐忑,只有急于倾诉的冲动。

闯了祸没有责罚,练不成没有失望,因为,前面这个人是自己师父。

现在呢?

现在他身后是四海汪洋,是万千水族的生计,是龙族摇摇欲坠的荣光。

他肩上压着的东西,早就不是一句“师父我错了”或“师父我不懂”能承载的了。

他想来,又怕来!

他怕打扰到师父的清静。

他终究还是走上前,在离那背影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掀开青布道袍的前摆,缓缓跪了下去。额头触上冰凉的石面时,他闭上了眼。

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在凌霄殿外,在瑶池宴外,对玉帝,对王母,对无数位阶高于他的仙君。

每一次低头,心里都盘算着得失利害,权衡着龙族的进退。

唯有这一次,脑子里是空的。他在这里永远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没有算计,没有权衡,甚至没有具体的祈求。

他只是……很累。

像一个走了太远太远路的孩子,终于看见了家门。

扫地的沙沙声停了。竹帚柄,点在了他的头顶。

不重。

“人,回来就好。”

声音响起的刹那,敖广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颤。

不是记忆中少年时听到的或清朗或严肃的语调,而是染上了时光厚重的温和,还有一丝……了然的叹息。

那根竹帚柄移开了。一只修长、温暖的手伸到了他低垂的视线前。

“起来吧。”

敖广这么多年听的最多的是,平身,快快请起!

抬起头,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看向那熟悉的掌纹。

许多年前,当他还是走路都跌跌撞撞的小龙时,每次在山道上摔倒,眼前总是这只手。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借着那平稳的力道站起来,膝盖有些发软,不是跪的,是心头那根绷了太久太久的弦,忽然松了。

菩提祖师松了手,目光在他身上那身特意换上的旧道袍上扫过,平常地点了下头。

“回来就好。”

就这四个字。

没有责问,没有责备。

一如当年他贪玩晚归,而师父总是这一句,从来就只是“回来”,而不是“你去做了什么”。

敖广怔在原地,万千思虑、重重心防,在这四个字面前土崩瓦解,露出底下最原始的、那个曾无忧无虑的“小龙敖广”来。

他低下头,声音闷闷的:

“师父,我……”

菩提祖师已转回身,继续慢悠悠地扫那似乎永远扫不完的落叶。

敖广站在那儿,看着师父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无比妥帖的旧道袍。

师父什么都知道。知道他为何而来,知道他心里的怕与重,知道他那些说不出口的愧疚和倔强。

不说不问,是因为无需再说,无需再问。

家就在这里。回了家,就够了。

有事找家长,不就是孩子最应该做的事吗?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下眼睛,从祖师手中抢过活计,卖力的洒扫起来。

“您老歇着,俺来扫。”

依如当年,弄的尘土飞扬,依如当年,祖师吹胡子瞪眼!

“你这条憨龙!”

丝丝细雨洒落,带着七色光华,将刚刚扬起的尘土压下。

“没扫干净,重扫!”

“师父,能不能明天再扫!今天太累了!”

“不行!快点,扫完还要去准备饭菜,为师饿了!。”

“师父......”

敖广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就像个孩子般,哭一会笑一会。

太阳慢慢偏西,从明亮的金色变成了温润的橘黄,又从橘黄褪成青灰,最后只在天边剩下一抹淡淡的暖色。

敖广终于把活干完了,院子里干干净净,一片落叶也无,石桌石凳被擦拭得能映出天空的晚霞。

他直起酸痛的腰,这具早已习惯运使神通、翻江倒海的身体,竟因这最朴素的劳作而感到久违的、真实的疲乏,却也带着一种奇异的舒畅。

随后烧水、沏茶.....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繁星在天上不时露出头来,望向山上对坐的师徒。

哎呀,咋这么大人又挨打了!不能看,不能看,可是又忍不住!

翌日清晨,石阶上还凝着夜露。

敖广已换回那身东海之主装扮,他定了定神,最后望向山巅,再看一眼师父,该回去了。

“等等。”

声音传来时,他的心跟着一颤。

祖师已到跟前。

那只手伸过来,在他头顶上轻轻一扶。

动作太自然了,一如当年,替他捋平衣领。

可就是这么一下,敖广忽然觉得,头顶这顶压了千百年的、冷硬的东西,好像被注入了一丝温热的活力。

不再是天庭赐下的神位,不再是四海强加的枷锁,而是……师父亲手替他扶正的、属于他自己的冠。

“嗯,正了。”

师父的声音落进耳朵里,平平常常。

可敖广听懂了。

正的不是冠,是他昨夜还有些飘忽摇晃的心思。

那些归家后的柔软、倾诉后的松懈,被这一扶,稳稳地托住了,他再回到该在的位置,却不再觉得那么没有方向。

“憨龙,去吧。”

又听到这个称呼了。

昨日让他眼眶发热,此刻却让他脊梁挺直。

昨日是归家的孩子,今日,是顶着师父亲手扶正的冠、要去走自己路的“方寸山首代弟子-敖广”。

他深深一揖。起身时,再没有任何迟疑。

转身,一蹦一跳的踏阶而下。

一如当年下山玩耍!

龙袍拂过石阶,无声无息,无有任何牵绊。

这一次,他的肩背挺得格外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