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着头,看着地上的那滩狼藉。
翠绿的汤汁,混着白色的瓷片,像一张被撕碎的,诡异的笑脸。
冰凉的液体,已经浸透了我的裙摆,贴着我的小腿。
很冷。
冷得我的骨头都在发疼。
李德安走了。
他那张菊花一样的笑脸,他那句“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还在我脑子里盘旋。
一遍,一遍。
像魔音贯耳。
功。
我的功。
用什么换来的功?
用户部侍郎袖子里的银票?
用都察院李大人悬在房梁上的尸体?
用吏部王尚书府里那十几箱沾满血的金子?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是因为恶心。
是因为恐惧。
一种,从脚底板,一路窜到天灵盖的,彻骨的恐惧。
我只是热。
我只是想喝一碗冰镇绿豆沙。
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天热,上火”。
我只是,一个想混吃等死的,没用的废物。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慢慢抬起头,环顾着这个华丽又空旷的大殿。
那些赏赐的箱子,还开着口。
里面的珠光宝气,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幽的,食人的光。
这里不是翊坤宫。
这是刑场。
而我,就是那个坐在最高处,笑着看人头落地的,刽子手。
“母妃。”
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身子一僵。
是裴昭。
我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
挺直的背脊,清亮的眼神,还有那张,写满了“我做对了,快夸我”的脸。
他走到我面前,步子很轻,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轻快的得意。
他的目光,落在我脚下的碎瓷片上,顿了一下。
但他没有在意。
他的喜悦,太大了,大到足以忽略这点小事。
“母妃!”
他把手里那本册子,举到我面前,像是在献上什么绝世珍宝。
“父皇采纳了您的‘清火之策’,朝中积弊,一扫而空!”
他的声音,充满了自豪。
自豪,因为他“悟”对了。
自豪,因为他,是我的“知己”。
我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看见他眼里的光,那么亮,那么干净。
干净得,让我觉得刺眼。
“您看,您的教诲,儿子都记下来了!”
他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兴奋地翻开册子,指着上面的一行字,念给我听。
“‘盛夏酷暑,人心易躁,当以清凉之剂,涤荡其内火。国之吏治,亦然。贪腐如毒火攻心,非猛药不可除。’”
他念得抑扬顿挫,仿佛那是什么千古名句。
念完,他抬起头,满眼期待地看着我。
“母妃,您真是……儿子的指路明灯。”
我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
指路明灯?
我把他指到哪儿去了?
我指着一条血流成河的路,告诉他,往前走,别回头。
我的手,开始抖。
控制不住地抖。
我看见他眼里的期待,慢慢变成了困惑。
“母妃?”
他小心翼翼地叫我。
“您……不高兴吗?”
我看着他。
看着我这个,一手养大的,怨种儿子。
我用一碗排骨汤,把他喂壮。
我用一只烤鸡腿,把他喂得不再哭泣。
我用无数的饭食,把他从一个瘦弱、敏感的孩子,喂养成一个挺拔、自信的少年。
可我到底,把他喂成了一个什么怪物?
我张了张嘴。
我想骂他。
我想跟他说,我没有,我不是,你都理解错了。
我想让他知道,那些人,是因为我一句屁话,死的。
可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喝碗糖水,没想杀人?
谁信?
他不会信。
裴容不会信。
天下人,都不会信。
他们只信,他们愿意相信的那个“惠皇贵妃”。
那个算无遗策,心怀天下的神。
绝望。
一种黑色的,粘稠的,能把人活活溺死的绝望,淹没了我的头顶。
我忽然,笑了。
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
开始,只是无声的抽动。
然后,是“咯咯”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挤出来。
最后,变成了大笑。
我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笑得喘不过气。
我指着裴昭,指着地上的那滩绿色,指着满屋子的赏赐。
笑得像个疯子。
裴昭,被我吓住了。
他脸上的喜悦和骄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惊恐和不安。
“母妃……母妃您怎么了?”
他想上前来扶我,却又不敢。
我看着他那张煞白的脸。
看着这个,亲手把我送上神坛,又为我递上屠刀的少年。
我的好儿子。
我的怨种儿子。
完了。
我一边笑,一边想。
我这辈子,都别想下来了。
这座神坛,是用血肉和白骨铸成的。
我被钉死在了上面。
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