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顺着竹简边缘滑下,在“诱其深入”四个字上留下一道湿痕。叶天寒用指腹轻轻抹去,纸面已经微微起毛。他刚把竹简翻到背面,帐帘就被掀开一条缝。
值夜兵探进半个身子,声音压得极低:“火长,外头有人。”
叶天寒没抬头:“谁?”
“说有要事,非要见您。”
“腰牌呢?”
“没有。”
“名字报了吗?”
“不报,就说……您见了就知道。”
叶天寒这才抬眼,指尖在刀鞘上敲了一下,起身时顺手将裂天刀挂回腰间。他掀帘而出,风正从西面刮来,卷着沙粒打在旗杆上,那面残旗哗啦作响。
月光下,一个人站在空地中央,离旗杆三步远,不动也不语。
锦袍是暗金色的,纹路细密,袖口绣着云雷暗纹,一看就不是边军能穿的东西。脸上覆着玉面具,半透不透,映着月光泛青,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身份。
叶天寒在五步外站定,没再靠近。
“我不认鬼。”他说。
那人轻笑一声,嗓音像是砂石碾过石槽:“你不需要认我,只需要听我说完三句话。”
“我不听谜语。”
“第一句——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那人缓缓抬起手,指尖指向烽燧台的了望哨,“像一头困在笼里的狼,拼死咬断铁栏,却不知道外面早有人画好了圈。”
叶天寒没动。
“第二句——你守得住一座台,守不住整个北境。铁辕侯老了,陈虎快废了,穆长风忙着朝堂斗法,没人真替你想下一步。”
“第三句呢?”
“我可以让你跳出这个圈。”那人收回手,袖中滑出一块铜符,在掌心一转即收,“统万人,掌兵权,不必再在这沙地里和蛮子抢一口饭吃。”
叶天寒终于往前迈了一步,裂天刀轻轻拍了下腿侧。
“所以你是来招安我的?”
“合作。”那人纠正,“不是招安。你不用效忠谁,只要在该闭嘴的时候闭嘴,该动手的时候动手。”
“动谁的手?”
“不该问的别问。”那人语气依旧平稳,“你只需要知道,你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地位、兵马、甚至昭武伯的头。”
叶天寒忽然笑了,嘴角咧开,像刀锋划过脸皮。
“我想要的?”他反问,“你说我想要什么?”
“权力。”
“我不是官。”
“财富。”
“我连换洗衣服都只有两件。”
“名声?”
“我已经有了。”
那人沉默了一瞬,面具后的目光似乎沉了下去。
“那你缺什么?”
“缺一个能让我低头的人。”叶天寒说完,抬手指着他,“你不是。”
那人没动怒,反而又笑了:“你很硬气。但硬气救不了你手下那些兵。上次战后补给拖了七天,三十个伤员躺在帐篷里发高烧,你记得吧?是谁让他们活下来的?是我背后那位,一句话,粮车就上了道。”
叶天寒眼神微动。
“只要你点头,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不止如此,你要多少人,给你多少人。你要装备,给你精铁重甲。你要战马,南境有的是良驹。”
“条件呢?”
“很简单——北境若乱,你按兵不动;北境若稳,你多杀几个‘该死’的人。”
“谁该死?”
“比如某个总想查粮道账本的军需官,比如某个成天嚷着要整顿军纪的监军。”
叶天寒听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练阵时沾的黄沙。
他抬头,声音平静:“你知不知道我怎么活到今天的?”
“靠狠?”
“靠不贪。”他说,“十年前我在死牢里,有人塞给我一把钥匙,说只要我半夜割了隔壁牢头的喉咙,就能逃出去。我没干。第二天,那个给我钥匙的人被人割了喉咙,脑袋挂在牢门上。”
那人没接话。
“从那时候我就明白了——天上掉的东西,底下一定有坑。”叶天寒退后一步,“你现在站的地方,是我兄弟用命换来的。你想让我把它变成交易品?”
“你拒绝?”
“我赶人。”
那人静了几息,忽然轻轻拍了下手。
掌声不大,但在夜里格外清晰。
“有意思。”他说,“你以为自己是英雄?你不过是个被捧起来的刀。铁辕侯需要一个能打的疯子,穆长风需要一颗搅局的棋子,百姓需要一个故事里的好汉。可一旦你不再有用,或者……太有用了,第一个砍你的,就是现在夸你的人。”
叶天寒依旧站着,手搭在刀柄上。
“我不管谁夸我,谁骂我。”他说,“我只知道,今天我站在这里,就得让这地方活着的人,明天还能睁眼。”
“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人逼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如果你不接受,明天睁不开眼的,可能是你?”
叶天寒笑了:“你威胁我?”
“提醒你。”那人缓缓后退,“你很特别,我不想你死得太早。但如果你执意选这条路……下次来的人,就不会像我这么客气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
步伐很稳,落地无声,像是踩在棉花上。守岗的士兵竟无一人出声阻拦,仿佛根本没看见他。
叶天寒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才慢慢转回主营帐。
油灯还在燃。
他重新坐下,把那块竹简翻到背面,提笔蘸墨,在空白处写下三个字:防内变。
笔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衣饰逾制,言谈知军,非江湖客,必有后台。
写完,他吹了吹墨迹,把竹简推到一边,盯着灯芯看了很久。
帐外传来脚步声,是赵三锤。
“火长,刚才那人……”
“走了。”
“要不要查?”
“查不到。”叶天寒摇头,“能穿金戴银走到这里还不惊动哨岗,要么是内部放行,要么……我们的人早就被人换了。”
赵三锤脸色变了:“您的意思是……营里有鬼?”
“不一定是有鬼。”叶天寒慢慢抽出裂天刀,放在案上,“可能是有人开始觉得,我不够听话了。”
赵三锤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回去睡吧。”叶天寒摆手,“明天照常训练。三人断锋阵加练一轮,再试试夜间换防接替。”
“是。”
赵三锤退出去后,叶天寒没动。
他伸手摸了摸刀脊,冰凉。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开始擦刀。动作很慢,一下一下,像是在数刀刃上的纹路。
擦到第三遍时,他忽然停下。
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蹲在帘外偷听。
他没出声,只是把刀轻轻放回鞘中,然后猛地拉开帐帘。
外面空无一人。
沙地上只有几道浅痕,像是靴尖划过的痕迹,正被夜风吹得渐渐模糊。
叶天寒蹲下身,用手指描了描那道印子。
靴底纹路细密,像是京营近卫才用的制式。
他站起身,重新走进帐内,从案下抽出一张旧地图,铺在桌上。
那是北境十三烽燧的布防图,他亲手画的。
他盯着最南端的那个点看了许久,拿起炭笔,在上面画了个圈。
笔尖用力,纸面几乎被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