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寒把最后一道血痕从脸上抹掉,风还在吹,衣角翻得厉害。校场上的人越聚越多,议论声像锅里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往外冒。有人说是英雄,有人说是个祸胎。他没听,也没走,只是低头看着腰间的铁链,一圈一圈缠紧,直到指节发白。
然后他转身,朝伙房走去。
没人拦他,也没人敢上前搭话。值勤官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甩袖进了值勤所。陈虎拍了下他的肩,说了句什么,他没应,只点了点头,脚步没停。
回到灶台前,柴堆还乱着,斧头斜插在木墩上。他拔出来,抡起就砍。木头裂开的声音清脆响亮,一下接一下,像是在替他说话。
傍晚时分,炊烟升起,伙夫们陆续收工。两个老卒蹲在灶后啃干饼,声音压得低,但风把话送了过来。
“……昨夜那三颗脑袋,来得太巧。”
“可不是?统帅一来他就立功,跟等着似的。”
“上面抬举他,咱们可不能当瞎子。一个罪籍出身的伙夫,连军牌都没有,凭什么拿刀杀人?”
“听说他以前在死牢里掐死过人,手指头都黑了。”
“嘿,那又怎样?规矩是规矩。要是人人都能擅自出战,这营还能管吗?”
叶天寒正往灶里添柴,手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塞进去一截木头。火光跳了一下,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他没抬头,也没走远,反而慢悠悠地蹲下来,拿火钳拨弄炭灰,耳朵却竖着。
一人又说:“我听值勤所说,议事会上要提‘罪籍参战’的事,重新定规。”
“那不就是冲他来的?”
“冲他又怎样?他再狠,能狠过军法?真查起来,东坡岭那次算不算违令?算不算私斗?统帅总不能为了个伙夫,坏了北境的规矩吧?”
另一人冷笑:“只要他不能再动刀,我看他还怎么当‘利刃’。”
两人说完,相视一笑,起身走了。
叶天寒依旧蹲着,火光照着他低垂的脸。过了会儿,他把火钳往边上一放,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回了自己的铺位。
夜里,他没睡。
躺在草席上,眼睛睁着,盯着帐篷顶。外面有巡逻的脚步声,也有远处校场传来的号角。他脑子里一遍遍过着那两人的对话,也想着铁辕侯走前那句话——“北境利刃”。
利刃?那得有人握才行。没人握的刀,要么被收进鞘,要么被人折断。
第二天一早,陈虎在训练场边碰见他,递来一碗热水。
“你这两天不太对劲。”陈虎说,“是不是有人找你麻烦?”
叶天寒接过碗,吹了口气,没喝。
“没有。”他说。
“没有?”陈虎皱眉,“那你昨天劈了八十根柴,一根没断,全是顺着纹路裂开的。你当我不知道你在练手感?”
叶天寒笑了笑,终于喝了一口。
“我只是觉得,”他慢慢说,“活得越久,敌人就越不露脸。”
陈虎盯着他看了会儿,“你是察觉什么了?”
“没什么确凿的。”叶天寒放下碗,“但我闻到了味儿。”
“什么味?”
“饭菜馊了的味。”
陈虎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脸色沉了:“你是说,有人想从内部坏我北境的饭?”
叶天寒没答,只是反问:“百夫长的位置,是不是也要靠人情?”
这话一出,陈虎沉默了。
他知道这问题背后的分量。一个无军籍、无背景的伙夫,若没有人在上头撑着,别说立功,连活命都难。而如今叶天寒被统帅亲口称赞,等于踩了某些人的脚面。
良久,陈虎才开口:“我可以保你一时,保不了一世。你要学会自己立住。”
叶天寒看着他,眼神平静,却像藏着刀锋。
“我知道。”他说,“我不怕他们动我,就怕他们动别人。”
陈虎心头一震。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拼命的疯子了。他会藏,会等,会看人背后的东西。
“你想怎么做?”陈虎问。
“不做。”叶天寒摇头,“先看。”
“看什么?”
“看谁先忍不住。”
陈虎没再说什么,只拍了下他肩膀,转身走了。
中午,消息传到了伙房。
值勤官在议事会上提议,重新审议“罪籍人员参战权限”,要求今后凡无军籍者,一律禁止携带武器、擅自离岗,违者按通敌论处。虽未点名,但谁都清楚,矛头直指叶天寒。
几个伙夫围在一起,神色紧张。
“这要是查起来,咱们这些跟着他搬柴的人都得受牵连。”
“他再厉害,能扛得住军法?”
“听说上次东坡岭行动根本没人批准,纯属私自出战,这要是追责……”
话没说完,叶天寒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斧头,正在磨。石面与铁刃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众人立刻闭嘴,低头忙活。
叶天寒没看他们,继续磨斧,一下一下,节奏稳定。
过了会儿,他停下,用拇指试了试刃口,淡淡地说:“他们要是真敢查我,我就把东坡岭的事再说一遍——谁不信敌情,谁就是瞎子。”
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砸在地上,冷而利。
没人接话。
一人小声嘀咕:“可这次是上面的意思……”
叶天寒抬眼看向他:“哪个上面?铁辕侯说我是利刃,还是你说我是祸根?”
那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叶天寒把斧头往桌上一放,刃口朝上,映出他半张脸。
“我不怕查。”他说,“就怕有些人,查着查着,把自己查进去了。”
众人噤若寒蝉。
下午,他又去劈柴。
一整堆木头被砍成整齐的小段,码得像兵列一样齐。几个新来的伙夫偷偷看他,见他眉头不皱一下,动作也不急,仿佛不是在干活,而是在练刀。
太阳西斜,营地渐渐安静下来。
叶天寒坐在灶前,手里摆弄着那截铁链。他把它拆开,一段段检查,确认每一环都结实。然后重新缠回腰间,扣好。
他知道,这场风还没起完。
晚上,两个老卒又在角落喝酒。
一人低声说:“值勤官已经递了文书,明天就报到中军帐。”
“铁辕侯会批吗?”
“批不批不重要,只要提上去,就得有人回应。哪怕压下来,也能让统帅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买账。”
“嘿嘿,到时候就说他是‘恃功自傲’‘无视军规’,再加点料,比如私通外敌、藏匿情报……”
“对,就说他在东坡岭捡到的东西没交公。”
“他敢反抗,就是罪证确凿。”
话音未落,门口人影一闪。
两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叶天寒端着个空碗,像是刚打完水。
他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走了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但他们没注意到,叶天寒走过时,脚步极轻,右手一直贴在腰侧,像是随时准备抽什么东西出来。
回到铺位,叶天寒从草席下摸出一块布包,打开一角——里面是一枚青铜令牌,边缘刻着蛇形纹路,正是昨夜从第三个蛮族探子身上搜到的。
他盯着它看了很久,然后重新包好,塞进怀里。
第二天清晨,他照常起床,扫灶、挑水、劈柴,一切如常。
可当他经过值勤所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必须严查!不然以后谁都能打着‘杀敌’旗号胡来?”
“可统帅已经表态了,这时候动他,不合适。”
“那就装作例行审查,走个过场。只要让他知道,这营里不是他说了算。”
叶天寒站在窗外,听着,嘴角微微扬起。
他没敲门,也没喊人,而是转身走向伙房,拿起斧头,在掌心轻轻敲了两下。
然后他靠着门框站着,望着校场的方向。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在他裤脚上。
他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