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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州郡守府,西偏厅。

窗外日头毒辣,蝉鸣聒噪,却透不进这间门窗紧闭、帘幕低垂的屋子。空气闷热凝滞,一股劣质檀香混着陈年木料散发的霉味,沉沉地压在人的胸口。

郑文魁斜倚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身下垫着一张斑斓的虎皮,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光滑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管家郑典佝偻着腰,垂手立在堂下,额角细密的汗珠汇聚成流,顺着鬓角滑落,渗进浆洗得发硬的衣领里。他袖口磨损的毛边在昏暗的烛火下微微晃动,如同他此刻不安的心绪。

“老爷……”郑典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这屋子里的魑魅魍魉,“那批……那批从长安运来的赈灾粮,刚入了西仓,足足五十万石。都……都按您的吩咐,清点入库了。”

郑文魁眼皮都没抬一下,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那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一丝酒足饭饱后的餍足。

郑典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小心翼翼地禀报:“下面的人……下面的人已经备好了上等的细沙土,就等老爷您……您示下个章程,看……看掺多少合适?”

“示下?”郑文魁终于抬起眼皮,嗤笑一声,眼角深刻的皱纹里积着油腻的光,那眼神却像淬了剧毒的钩子,直直扎在郑典身上,“郑典啊郑典,你跟了我郑家十年,吃我郑家的饭也十年了,我荥阳郑氏的规矩,你还没刻进骨头里去?”

郑典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腰弯得更低了:“奴才……奴才愚钝,请老爷明示。”

“明示?”郑文魁慢悠悠地坐直了些,指甲在紫檀木扶手上划过,留下几道刺目的浅痕。

“规矩就是:十成粮,拿一成出来,掺上三成的沙土!这一成掺了沙土的‘粮食’,施舍给城外那些饿殍一样的贱民,就是天大的恩德,是我郑家替朝廷、替陛下施的恩泽!他们就该磕头谢恩,懂吗?”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贪婪的精光,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表情:

“至于剩下的九成嘛……干干净净的九成!一粒沙子都不许沾!给我原封不动地挪进东仓!账面上嘛……”他拖长了调子,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就记‘路途颠簸,受潮霉变,损耗殆尽’!明白了吗?”

“明……明白!奴才明白!”郑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连点头,汗如雨下,“奴才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他刚想退下,又想起陇州传来的消息,硬着头皮补充道:“只是……老爷,还有一事……昨日陇州那边……”

“陇州?”郑文魁不耐烦地端起旁边案几上的茶杯,杯沿沾着几点油污,茶汤浑浊,上面还浮着一层令人作呕的油花。他嫌恶地吹了吹,勉强啜了一小口,“陇州怎么了?王承业那个废物,把粮仓都掏空了?饿死人了?”

“不……不是。”郑典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仿佛在述说一个极其恐怖的传闻,“昨儿……昨儿辰时,陇州……下了好大一场雨!足足……足足下了三个时辰!听说……听说整个陇州都透透了!”

“下雨?”郑文魁眉头一皱,随即又松开,不以为意,“老天爷开眼,下了场雨有什么稀奇?”

“可……可陇州那边都在传,”郑典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说那雨……不是老天爷下的!是……是北境来的仙人!一个叫‘太初紫薇星君’的仙人施法降的雨!听说……听说那仙人……已经往我们岐州来了!就在路上!”

“啪嚓——!”

郑文魁手中的茶杯猛地砸在案几上!劣质的青瓷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汤混合着茶叶渣滓溅了他锦袍前襟一大片污渍。

他却浑然不觉,猛地从虎皮椅上弹了起来,腰间的玉带扣因这剧烈的动作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仙人?施法降雨?!哈哈哈!”郑文魁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发出一阵短促而尖锐的狂笑,笑声在密闭的厅堂里回荡,格外瘆人,“我当是什么新鲜事,原来是这等装神弄鬼、骗三岁小儿的鬼话!”

他踱着步子,脚上的虎皮靴踩在冰凉坚硬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重而压抑的“咚咚”声,如同踏在人心上。

“二十年前!老子还年轻的时候!”郑文魁猛地转身,几步冲到郑典面前,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唾沫星子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恶臭喷了对方一脸,“也他妈信过这种鬼话!跟着终南山一个自称‘云鹤真人’的老杂毛学什么‘呼风唤雨’的道法!那老杂毛吹得天花乱坠,结果呢?”

他眼中燃烧着被欺骗后的怨毒怒火,“狗屁的道法!不过是用硝石混着硫磺,弄出点唬人的鬼火光!骗走了我郑家三百两黄金!最后怎么样?被老子亲手打断了两条狗腿,扔到终南山后崖喂了狼!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郑典被他勒得几乎窒息,脸色涨红,双手徒劳地试图掰开那铁钳般的手,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咳咳……老爷息怒……息怒……可陇州那边传得有鼻子有眼,而且……而且雨是真的下了啊……”

“下了又怎样?!”郑文魁背着手,几步走到紧闭的雕花木窗前,透过窗棂缝隙,望着院子里那棵因干旱而枯槁濒死的石榴树,语气森冷。

“不过是陇州运气好,凑巧下了场雨罢了!定是李世民那厮搞的鬼!什么狗屁仙人,十有八九是他派人假扮的!用些江湖术士的障眼法哄骗那些愚昧的贱民,好让他们念着他这个皇帝的好!收买人心罢了!”

他猛地转身,眼中满是鄙夷和不屑,“还有那所谓的‘仙桃’!我看就是终南山深处不知哪里长出来的异果,顶多有点滋补强身的作用!

王珪那老不死的,居然用王家几乎全部的存粮——一百万石!去换那么一个果子?简直是老糊涂了!可笑、愚蠢至极!”

他似乎越想越气,从宽大的袖袍里摸索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看也不看,“啪”地一声重重摔在狼藉的案几上:

“哼!我那位好叔父,荥阳的郑仁恺大人,也巴巴地来信,说什么‘风闻有仙人,望贤侄谨慎相待’。呵!他也老了!被几句装神弄鬼的胡话就吓破了胆!我郑家的虎威何在?”

发泄了一通,郑文魁似乎才想起什么,阴鸷的目光扫向惊魂未定的郑典:“对了,那个孽障呢?一天没见着人影了,又死到哪里去了?”他口中的“孽障”,正是他唯一的儿子郑昌。

郑典闻言,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老爷……少爷他……他今儿……没……没在府里……”

“没在府里?”郑文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说!又去哪鬼混了?是不是又去招惹那些下贱的勾栏女子了?上次的教训还不够?!”

“不……不是勾栏……”郑典的声音像是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充满了绝望,“少爷……少爷他昨日……在……在街上……看中了三个逃荒来的少女……其中……其中一个是……是护院老周的小女儿……”

他艰难地喘息着,仿佛每个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老周……老周昨儿晚上就找到奴才,跪着哭求……说他女儿被少爷……带回了城西的别院……求奴才……求奴才帮忙说情……让少爷放了他女儿……”

郑典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恐惧:“今早……奴才实在放心不下……去了别院……发现……发现老周的女儿赤身裸体……已经……已经没气了……另外两个……也……也只剩一口气吊着……身上……没一块好肉……”他说完,整个人都瘫软下去,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

郑文魁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冷酷和不耐烦。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废物!整天就知道给老子惹是生非!这都第几次了?!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老……老周……他……他在府门外……跪了一夜了……”郑典鼓起最后的勇气,带着哭腔道,“他说……他说给郑家当了十几年的护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求老爷给他……给他女儿一个说法……”

“说法?功劳?苦劳?”郑文魁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残忍的弧度,“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郑家养的一条看门狗而已!狗咬了主人,还想讨说法?”

他踱步到跪伏在地的郑典面前,用沾着茶渍和灰尘的靴尖,轻蔑地挑起郑典的下巴,迫使那张涕泪横流、充满恐惧的脸抬起来:

“去,让他滚!赏他五十两银子,告诉他,他儿子不是一直想去洛阳谋个前程吗?老子开恩,安排他去洛阳郑家的铺子里当个管事!用这五十两和他儿子的前程,堵上他那张老狗嘴!明白吗?”

“明……明白……”郑典感觉下巴上的靴尖如同烙铁,连连应声。

“还有那三个贱婢的尸首,”郑文魁的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锥,“现在,用破席子卷了,扔到城西乱葬岗去!让野狗啃干净!骨头渣子也别剩!

对外就说……是三个染了时疫暴毙的流民!谁要是敢多嘴乱嚼舌根子……”他眼中凶光毕露,“就按勾结流匪、图谋不轨论处!全家都给我扔进大牢!”

“是……是!奴才这就去办!这就去办!”郑典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想要退出去。

“慢着!”郑文魁阴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郑典僵在门口,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刚才说……那个装神弄鬼的‘仙人’,往岐州来了?”郑文魁摸着肥厚的下巴,眼中闪烁着毒蛇般阴狠狡诈的光芒,嘴角勾起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

“是……是!听陇州那边郑家的旁支子弟传回的消息,那仙人今日就启程往岐州方向来了,只是不知具体何时能到……”郑典战战兢兢地回答。

“好!来得好!”郑文魁抚掌,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残忍和兴奋的怪异表情,“既然这位‘星君’大驾光临我岐州,我这个做郡守的,怎么能不好好‘招待’一番?郑典,去,给我备些‘好东西’!”

“好……好东西?”郑典一脸茫然,心中却涌起强烈的不安。

“蠢货!”郑文魁骂道,“让后厨,用上好的老山参,给我炖一锅浓浓的参汤!记住,要‘加料’!把上次从南诏弄来的那包‘神仙倒’,给我下足分量!无色无味,神仙喝了也得倒!”

他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他不是能呼风唤雨吗?老子倒要看看,他能不能解得了这‘神仙倒’!”

郑典吓得魂飞魄散:“老爷……这……这可是要……”

“闭嘴!”郑文魁厉声打断,眼中凶光毕露,“还有!让护卫营里挑二十个身手最好、嘴巴最严的,换上流民那种破衣烂衫,脸上抹点灰,带上家伙,在府衙后巷的废弃宅院里候着!

若是那‘仙人’识相,喝了汤,乖乖配合我演场戏,那便罢了。若是不识相,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抬手,在自己脖子前做了一个极其狠辣的抹杀动作,“那就动手!干净利落点!事后,就说是城外流窜进来的刁民,意图行刺郡守,混乱中‘失手’伤了仙驾!懂吗?”

郑典只觉得一股寒气冻结了四肢百骸,牙齿都在打颤:“懂……懂了……”

看着郑典连滚爬爬逃出去的背影,郑文魁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刺目的阳光和枯死的石榴树,发出一阵低沉而快意的冷笑:

“李世民啊李世民,你想借个装神弄鬼的‘仙人’来收买民心,压我世家一头?我郑文魁偏要让你偷鸡不成蚀把米!

想动我郑家?先问问老子答不答应!这岐州城,是老子的地盘!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仙?哼,老子让你变成鬼!”

他阴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遥远的天际,那里,似乎正有一道代表着未知与变数的流光,朝着岐州这座暗流汹涌的城池,疾驰而来。空气中弥漫的檀香与霉味,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血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