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号的曲率引擎撕裂奥尔特云残骸的最后一道裂隙时,穆婉茹腕上的翡翠镯子骤然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悲鸣。一道蜿蜒的裂纹,如同干涸河床的纹路,瞬间爬上了那抹温润的绿。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陈伯塞给她的那个旧布娃娃,手指陷进粗棉布里。布娃娃肚子上的破洞处,那株倔强的草芽已窜至三寸高,细长的叶片上凝着一滴饱满的露珠,在舰桥冷白的光线下,像一颗被强忍回去、憋得通红的泪珠。
“莉亚,潘多拉星的辐射值?”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AI莉亚的回应裹挟着不祥的静电杂音,仿佛信号正艰难地穿透一层粘稠的痛苦介质:“超过安全阈值37倍,舰长。但更异常的波动来自星球核心…它在‘呼吸’。每三秒一次,频率…”莉亚罕见地停顿了一下,全息投影闪烁,“与您腹中胎儿的生命律动完全同步。”
舷窗外,潘多拉星如同一颗被命运巨手狠狠揉捏过的紫水晶,悬浮在墨黑的虚空里。它的大气层是浓得化不开的靛蓝色,粘稠得如同淤积千年的血痂。云层并非水汽,而是翻涌不息的液态记忆碎片——一个女人分娩时撕心裂肺的惨叫被拉长成扭曲的波纹;一个孩童踩着满地玻璃碴发出的清脆笑声诡异地回荡;一座钢铁森林般的城市在无形的数据洪流中轰然崩塌的巨响凝固成无声的巨浪。地表覆盖着半透明的紫色植被,巨大叶片的脉络间,无数人类的面孔如幽灵般流转浮现:一张是汶川地震废墟下永远凝固的、望向虚空的母亲的脸;一张是盖亚星中央广场上,被强制格式化后、表情僵直如面具的机械士兵;还有一张,是荆无棣记忆中父亲临终前松开那只老旧怀表时,那只枯槁、颤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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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生号庞大的舰体在星球北半球被称为“记忆裂谷”的深渊边缘沉降。裂谷边缘,一块巨大的黑色玄武岩碑如同沉默的界标矗立,上面深刻着斑驳却清晰的地球文字:“这里埋葬着所有不愿忘记疼的文明。” 字迹边缘有细微的剥落,像是被无数双无形的手反复摩挲过。
“欢迎来到痛苦的圣殿。”一个声音从裂谷深处幽幽传来,带着千万人重叠的叹息。
穆婉茹循声抬头。一个女人正沿着裂谷岩壁上垂下的粗壮紫色藤蔓滑下。她的上半身是人类女性的形态,皮肤却布满了树皮般的龟裂,裂纹深处隐隐透出暗红的光,仿佛有熔岩在底下流淌。她的下半身则完全由缠绕着流动记忆碎片的藤蔓构成,那些碎片闪烁着幽微的光,如同亿万只哭泣的眼睛。她的左手紧握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青铜齿轮——穆婉茹的心脏猛地一缩,她认出来了,那是父亲视若珍宝的旧怀表核心部件。女人的右手则托举着一颗拳头大小、不断搏动收缩的液态星核,星核内部,一个微缩而清晰的地球轮廓被永恒地封印其中,缓慢旋转。
“我是潘多拉,”女人的声音是无数声线的糅合,苍老与稚嫩、绝望与坚韧交织,“三百年前,地球最后一批清醒者,用人类集体无法消弭的痛苦编码而成的守护灵。你们跨越星河寻找的真相,就深埋在我这由痛苦构筑的身体里。”
就在这时,荆无棣腕间缠绕的星核丝线毫无征兆地疯狂震颤起来,发出刺耳的嗡鸣。那纤细的丝线仿佛有了生命,剧烈地指向潘多拉手中那颗液态星核。无形的共鸣瞬间建立,一股狂暴的、混杂着无数声音与画面的记忆洪流,猛地冲进荆无棣的意识:
- 父亲的实验室,汗水的味道混合着机油与臭氧。 荆博士额角青筋微凸,渗着细密的汗珠,正全神贯注地调试着熵减算法的核心模块。他疲惫却亢奋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无棣,看,这东西…这东西能拯救人类!只要…只要他们最终愿意‘忘记’…” “忘记”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舌尖压着千钧巨石。
- 地球毁灭前夜,数据传送门刺目的蓝光映着母亲惨白的脸。 她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身体因恐惧和抗拒而微微发抖,对着全息屏那端冰冷的指令嘶喊:“不!我不想变成数据标本!变成没有感觉的‘活’标本!可他们说…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 盖亚星冰冷的合金广场,能量光束撕裂空气的尖啸。 陈伯苍老的身影被一道猩红的光束精准洞穿肩膀,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后退。然而,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却挤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通讯器嘶吼:“告诉婉茹…丫头…疼着…疼着才算…真真正正地活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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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缓缓抬起托着液态星核的右手。星核内部光芒流转,瞬间投射出令人窒息的地球毁灭全息影像。但这影像并非简单的记录,而是直接将穆婉茹的意识拖拽进了一个名为“完美地球”的虚拟炼狱。
穆婉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一尘不染的街道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过于洁净,缺乏生命的气息。行人穿着统一制式的白色连体服,脸上挂着弧度完全一致的微笑,像流水线上复刻的面具。她看见“另一个自己”坐在街角一家光线过于明亮的咖啡馆里,对面是“荆无棣”。他们面前的全息屏正播放着盖亚星宣传片:完美的生态穹顶,高效运转的机械仆从,居民们脸上永恒不变的、空洞的幸福表情。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未来?一个无菌的、没有痛感的温室?”穆婉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就在这时,腹中真实的、有力的胎动猛地传来,像一记来自生命本身的闷锤,狠狠砸在虚拟世界的壁垒上!幻境瞬间出现裂痕。她看见咖啡馆里那个“自己”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突然“咔”地一声裂开,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滴落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血珠落处,没有晕开污迹,反而瞬间抽芽、生长,绽开一朵小小的、洁白的雏菊——那是早已在地球上灭绝的野花。
“不!这不是我!这不是我们要的世界!”穆婉茹爆发出凄厉的尖叫,猛地扑向那面播放着虚假宣传的全息屏。她用尽全身力气撕扯,虚拟的屏幕如同脆弱的薄冰般碎裂。锋利的碎片边缘划过她的手掌,真实的鲜血涌出,滴落在脚下紫色的、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的土壤里。血珠渗入的刹那,奇迹发生了——以她为中心,无数洁白的雏菊破土而出,疯狂蔓延,瞬间铺满了目之所及的地面,如同一场无声的雪崩,覆盖了冰冷的“完美”。
与此同时,荆无棣陷入了更为深邃黑暗的幻境。他回到了父亲那间熟悉的实验室,正协助父亲调试那只承载着复杂算法的古老怀表。父亲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解脱:“快了,无棣,就快完成了。等地球…等它完成它的使命,我们就去盖亚星。那里…那里将没有痛苦,没有失去,只有永恒的平静和秩序。” 突然,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平静!实验室的墙壁如同融化的蜡般崩塌,汹涌的数据洪流如同黑色的海啸般咆哮涌入!父亲手中的怀表被无形的巨力打飞,那块至关重要的青铜齿轮脱出表壳,叮叮当当地滚落,最终消失在一条突然裂开的地板缝隙中。在彻底被数据洪流吞没的最后一瞬,父亲扭曲的面容在混乱的光影中定格,他破碎的、几乎被警报声淹没的遗言,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荆无棣的灵魂上:“无棣…记住…别让他们…删掉疼…删掉我们…活过的证据…”
“啊——!”荆无棣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从幻境的泥沼中挣脱,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潘多拉。他如同扑向猎物的豹子,一把抓住了潘多拉那由藤蔓构成的手臂!藤蔓上附着的无数记忆碎片瞬间被激活,化作亿万根无形的针,狠狠刺入他的神经末梢。无数个文明、无数个体在极致痛苦中发出的灵魂呐喊,汇聚成一个振聋发聩的真理:痛苦并非诅咒,它是生命最原始、最强大的免疫系统,是文明在虚无深渊前屹立不倒的基石! 他腕间的星核丝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金光,如同找到了最终的归宿,瞬间与潘多拉手中液态星核的核心光芒融合!两人的手,隔着星核,被一道贯穿灵魂的金色光柱连接!
整个幻境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如同破碎的镜子般轰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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