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六年秋,南京城的格局已悄然发生变化。秦淮河畔,除了传统的酒楼画舫,更多了许多挂着“股份公司”、“机器纺纱”、“通商洋行”招牌的商号。穿着西式呢绒外套、手拿怀表的商人,与身着长衫的士子、短褂的工匠摩肩接踵,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而又充满活力的都市图景。
在这片新旧交织的土地上,几种全新的社会力量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他们既是制度改革的产物,也正在成为推动甚至反过来影响改革进程的重要变量。
首先是以王振华为代表的新兴工商业主阶层。他的“振华纺织工坊”在火灾后重建,规模扩大了数倍,不仅拥有数百台蒸汽织机,还兼并了几家濒临破产的旧式织坊,成立了“振华纺织股份公司”。他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沈万三庇护的工坊主,而是成为了“大明工商联合会”的副会长,开始在议会中拥有自己的代言人,就关税、专利、劳动法令等议题发声。
然而,财富的迅速积累也带来了新的问题。王振华与几位大商人合资兴建的“富康里”住宅区,因其只租不卖且租金高昂,引发了城中不少中下层官员和塾师的不满。同时,工坊内虽然采用了新机器,但为了追求利润,工作时长依然长达八个时辰,女工和童工的待遇问题也开始浮现。一些在“格物兴业社”帮助下掌握了新技术的小业主,则面临着被大公司挤压生存空间的困境。
其次,是数量急剧膨胀的产业工人。他们从土地中解放出来,进入城市工坊,依靠工资为生。在“振华工坊”这样的地方,他们开始形成初步的群体意识。几个识字的工人,在夜校学习后,自发组织了一个“振华兄弟会”,起初只是为了互助,应付伤病和急难,后来也开始尝试就工钱、工时等问题与工坊管事进行集体交涉。虽然规模尚小,手段稚嫩,但这无疑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现象。
他们的诉求直接而朴素:“一天干十个时辰,实在撑不住!”“工钱要是能再涨二十文,家里娃就能多吃顿肉。”然而,他们的行动却让王振华等工商业主感到了威胁,也让习惯了“子民”概念的官府感到棘手。
第三个引人注目的群体,则是以顾炎成为代表的“新型士大夫”。他们大多年轻,通过新式学堂教育或格物院的途径进入仕途,或在议会、报刊等新兴机构任职。他们既通晓经典,又接受新学,思想活跃,充满改革热情。顾炎成本人因在“经世书院”和舆论场的活跃表现,已被破格提拔为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负责参与新学制的推行。
这些年轻官员往往与新兴工商业主、格物院学者过从甚密,在议会中形成了虽未正式命名但立场鲜明的“改革派”。他们主张更激进的变革,如进一步限制皇权、扩大议会权力、推行普选(尽管范围有限),甚至有人私下讨论“君主立宪”的可能性。他们的崛起,使得朝堂上的力量对比更加复杂,不再仅仅是林川、徐承烈等核心领袖与守旧派的对抗,改革派内部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和利益诉求。
这些新芽的破土而出,不可避免地与覆盖在这片土地上数千年的“旧土”——传统的士绅阶层、宗族势力、以及皇权至上的观念——发生了激烈的摩擦。
在苏州府,一场由“新型士大夫”主导的清丈田亩行动,触及了当地陆氏宗族的祖产。陆氏乃江南望族,族中不仅田产众多,更与朝中多位守旧派官员姻亲相连。族长陆文博(陆老先生之侄)联合周边数个宗族,不仅动用族规抗拒清丈,更暗中支持佃户闹事,指控清丈官员“违背祖制,欺凌乡里”。
与此同时,在南京城内,关于“工商是否可参政”的争论再起波澜。守旧派官员抓住王振华等商人试图影响政策的行为,大肆抨击“商贾贱业,安敢妄议国是?”“此辈但知逐利,若使其掌权,必损士农之根本!”试图将新兴的工商业势力排除在政治权力之外。
甚至在天启帝心中,也对这些新变化产生了疑虑。魏忠贤恰到好处地进言:“皇爷,如今这南京城,是越来越热闹了。商人们富可敌国,工人们聚众结社,那些年轻官员,言必称议会、宪法,眼里可还有君父?长此以往,只怕……只怕这大明的天,要变了颜色啊。”
面对这纷繁复杂的新局面,林川站在议会大厦的顶层,俯瞰着这座正在剧烈变化的城市,心中感慨万千。他意识到,改革进行到这一步,已经不再是简单的“除旧布新”,而是进入了一个各种新旧力量相互碰撞、博弈、融合的更复杂阶段。新的社会阶层要求更多的权利和话语权,旧的力量则拼命维护自己的地位和利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林川对身旁的徐承烈和沈万三沉声道,“以往,我们关注的是如何打造一艘更坚固的船(国家制度)。如今,我们必须开始认真审视这‘水’(社会力量)本身的变化了。引导得好,这些新生的力量将成为推动大明前行的磅礴动力;处理不当,则可能掀起惊涛骇浪,将我们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对于工商业主,需以律法明确其权利与义务,引导其资本投向于国计民生有益之处,同时要开始着手制定《工坊律》,规范用工,保障工人起码的权益。对于工人,其诉求有其合理性,需疏而非堵,可尝试建立‘劳资协调会’之类的机制,让其有表达诉求的正规渠道。对于那些年轻的同道,既要保护其热情,也需引导其更加务实,注意策略和方法。”
“至于那些旧土……”林川目光深邃,“一味强推恐适得其反。或许,该是时候考虑,如何在坚持原则的前提下,给予他们一定的补偿和出路,比如,引导士绅将资本转向新兴产业,或者在其服从国家律法的前提下,承认其在地方教化中的部分传统角色……”
新的社会图谱已经展开,各种力量正在重新排列组合。制度复兴的道路,从此将不仅要面对上层的政治博弈,更要应对来自社会深层结构变动的挑战。新芽与旧土的纠缠,将决定这片古老土地的未来,是孕育出前所未有的生机,还是在剧烈的冲突中走向不可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