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黎明,野狐峪笼罩在刺骨的寒意中。匠作营最深处的工棚里,六名原明军炮手局促地站在新铸的火炮前,呼出的白气在昏暗的油灯光下缭绕。胡三疤伸出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尚带余温的炮身,当指尖触到那个刻有徽记的铳壁时,不由得微微一颤。
这是......百炼钢?他浑浊的眼中闪过惊异,声音有些发干。作为在辽东炮台上与清军周旋多年的老炮手,他见识过各式火炮,却从未摸过这般质地的炮管。
雷匠人没有答话,只是将铜制的量药匙塞进他手里。能打三里。他的声音如同铁锤敲打在砧板上,用你们最熟的弗朗机子铳装药。
胡三疤的手颤抖着开始配比火药,硝石、硫磺、木炭的比例在他手中如同呼吸般自然。几个老伙计默契地行动起来,有人校准射角,有人检查炮架,有人清理引线孔。当第一发试射的炮弹呼啸着砸向对面山崖,炸起的冻土如雨点般落下时,站在最后面的年轻炮手偷偷用袖口抹了把眼睛。
陈璇在实验记录上郑重写下:腊月初八,叠浪钢炮初试,膛压较红衣炮增三成,后坐力平稳。她停笔望向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夜色中传来劳役营降卒劳作的口号声,伴随着铁锹凿击冻土的闷响。
那些被拆散混编的降卒正在抢筑最后一道防线,其中有个叫二狗的年轻人格外卖力,肩扛的土包总是堆得最满。三天前,他刚因举报同乡私藏短刀而被提拔为小队副,此刻正声嘶力竭地催促着同伴加快进度。一个老卒踉跄了一下,土洒了一半,二狗立即上前厉声呵斥,却在无人注意时,悄悄往老卒手里塞了块烤红薯。
辰时刚过,周遇吉寨的孟头领带着十辆大车的粮草来到峪口。交割的时候,他突然凑近吴秀才,压低声音道:林将军,苏先生托我问句话——若清军围山,贵部火药能撑几时?
吴秀才捻须微笑,目光却锐利如刀:孟将军回去不妨直言:野狐峪的炉火,能熔了多尔衮的马镫。他顿了顿,补充道,顺便告诉苏先生,我们新铸的火炮,一发的威力足以掀翻半支骑兵队。
孟头领瞳孔微缩,拱手告辞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远处匠作营方向升起的黑烟。
午后的伤兵营里,炭火烧得正旺。原黑风寨的伤兵如今已与定北军混住,一个失去左臂的汉子正用右手教新兵打一种特殊的绳结。这是渔夫结,越拉越紧。他的声音沙哑,额角还带着未愈的伤疤,当年在浑河边上,我用这个结套住过鞑子的马腿。
火塘另一边,几个士兵传看着不知谁抄录的《扬州十日记》,纸页已经翻得发毛。一个识字的老兵断断续续地念着:初四日,天始霁。满城尸骸......粗粝的诵读声混着柴火的噼啪作响,在营帐里回荡。
爹娘都死在鞑子刀下......断臂汉子看见巡查进来的林川,咧了咧嘴,露出被硝烟熏黄的牙齿,现在每杀个鞑子,都当是给爹娘上坟。
林川沉默地在火塘边坐下,往炭火里添了根柴。火光跃动间,他注意到角落里一个始终低着头的年轻士兵——那是三天前被二狗举报的那个藏刀降卒的同乡。此刻他正默默擦拭着一柄腰刀,刀柄上刻着的精忠报国四个字已经模糊。
这刀不错。林川突然开口。
年轻士兵吓了一跳,慌忙要跪,被林川抬手止住。是......是我爹留下的。他声音发颤,他当年在萨尔浒......
林川接过刀,指尖抚过那些斑驳的刻字。留着吧。他将刀递回去,等上了战场,让它饮够鞑子的血,才不负你爹的期望。
炉火正旺,映照着无数张沉默的脸庞。在这凛冬的野狐峪,每个人心中都燃着一团火,只待敌军来犯时,化作焚尽胡虏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