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所行之路布满荆棘,千险万阻。
走时,又岂会放下一切那般洒脱。
唐云,依旧如往常那般转着,溜达着,看看这,瞧瞧那,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梁锦,以调动南阳道百姓为名,同样留在了雍城,等待着一封预想之中的圣旨。
日子,照常过着,似乎如以往那般热火朝天的风平浪静。
直到平静的日子持续到了第三天,一大早赵菁承刚走出营帐见到了唐云。
老赵先是揉了揉眼睛,紧接着如遭雷击,整个人在初升的艳阳下如坠冰窟。
身穿儒袍的唐云微笑着来到了赵菁承的面前。
“老赵,吃了没。”
“大人欲…欲离去?”
赵菁承,不是傻子,知道唐云不会早起,更不会早起之后穿上儒袍。
“想我爹了,想大夫人了。”
说罢,唐云将手中的官印塞在了赵菁承的怀中。
“朋友也好,同僚也罢,我们在一起共事…”
不等唐云说完,赵菁承触电一般拿出官印丢了回去。
唐云的声音有些沙哑:“抱歉,让你失望了。”
赵菁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连忙说道:“大人若离去,带下官一起走吧。”
“带你离去?”
“是,带下官离去,若大人回洛城,下官愿担柳知府属官。”
“神经病吧,南阳道军器监监正当什么知府属官,再者说了,山林这事搞定后,你可以去京中鸿胪寺任职,说不定真能当少卿,多少地方官员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别闹,好好在雍城混着,想我了就去洛城看我。”
“不,不不。” 赵菁承摇着头,不断摇着头:“大人于下官有提携之恩、知遇之恩、救命之恩,恩同再造,若大人离了雍城舍了官身,下官愿…”
说着说着,赵菁承的眼眶红润了,似是怕眼泪掉下来,又强颜欢笑着想说点什么,可话到了嘴边,突然痛哭出声,嚎啕大哭,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
大人,您怎么能走呢…
大人,您不能丢下下官离去…
大人,下官,下官活出了人样,活出了官样,能穿着官袍让更多人活出了人样,您…您怎么就能走了呢…
想说的话,说不出口,满面泪痕的赵菁承多么希望唐云如同以往那般,大喊一声靠他娘,继续干,可唐云,只是笑着,苦笑着。
“赵大人莫要这般,哭哭啼啼不像样子。”
阿虎没想到老赵会是这番反应,连忙伸出手想要将赵菁承拉入营帐之中。
谁知赵菁承狠狠挣脱开了阿虎的手臂,紧紧攥着拳头,即便是那么用力地闭住双眼,依旧止不住泪如泉涌。
赵菁承是文人,是文臣,宦海沉浮大半生,早已看惯了人情冷暖,看透了世态炎凉。
当官,活着。
活着,当官。
只是为了活着,而当官。
初入官场时的豪情壮志,早已成了不愿面对的尘封记忆。
干得最快的,是眼泪。
最容易被磨平的,是棱角。
那一身官袍,成了赵菁承的面具。
赵菁承的面具,成了他的全部。
直到唐云的出现,让他想起了很多,回忆起了很多。
百姓们交口称赞…
军伍们称兄道弟…
世家子敬畏有加…
与唐云身边的人,亲如兄弟,如同一家人。
一起愁,一起苦,一起坦然面对,一起大笑着携手向前。
赵菁承从未想过,自己能参与到一场伟业之中,甚至可以让这早已让他失望透顶的世道变得好上那么一分半分。
在雍城,在军器监,在唐云身后,再没有尔虞我诈,再没有权力倾轧,有的,只是去做想做的事,去完成早已遗忘十载、数十载的理想。
这一刻,赵菁承崩溃了。
因他知道,当唐云离开后,所有的一切,大家所奋斗的、所为之付出的,一切的一切,都会变成泡影。
这一刻,赵菁承就如同一个与大人走失的孩子一样。
不想哭,又忍不住泪水。
不想面对唐云的离去,又何尝不是不愿面对之前的自己,麻木的自己、虚度岁月的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自己。
“我只是先回洛城。”
唐云拍了拍赵菁承的肩膀:“梁锦只是猜测,宫中还没有来信,如果梁锦猜错了,事情有了转机,我会回来的,你留在雍城等信儿,要是有转机了,你派人告诉我,你亲自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在此之前,留在雍城,为我留在雍城,如同以往那般做你最擅长的事,拜托你了。”
赵菁承还是摇着头。他也是官员,和梁锦一样,都是官员。
正因是官员,思考问题的方式,亦是相同。
唐云仿佛一个在安慰孩子的大人:“我们总是在创造奇迹,一次又一次,奇迹总会以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式降临,但我们总要奋斗,为之做准备,为之坚守,唯有这样,幸运的事才会降临到我们的头上,奇迹才会到来,留下,为了我,拜托。”
又是一声 “拜托”,唐云重重地拍了拍赵菁承的肩膀,转身便走。
赵菁承没有挽留,只有无助,只有泪水止不住地滑落。
满腔热血步入官场,麻木,是渐渐的;绝望,是不知不觉间的。直到有一天,从噩梦中惊醒,坐在铜镜面前,方才明了自己已与行尸走肉一般无二。
唐云,为他带去了希望,带去了理想,让他重拾了太多曾拥有的、或曾希冀的,值得为之付出一切、奋斗一切的事物。
这些,都是渐渐的,不知不觉间的。
可唐云的离去,转身的离去,却是转瞬之间的。
渐渐地,赵菁承接受了,慢慢习惯了,转瞬之间,赵菁承崩溃了,泪如泉涌。
出了军器监的营地,唐云骑上了小花,与阿虎二人消失在了北侧。
直到唐云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赵菁承依旧无法接受现实。
“赵大人。”
不知何时,穿着官袍的梁锦站在了赵菁承的身后。
“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本官与唐云已然定好,萧规曹随,你跟着本官就是,他日立下功劳,断然少不了你那一份…”
梁锦话没说完,赵菁承猛然转身,挥拳便打。
“无耻小人,本官与你拼啦!”
平日里看着弱不禁风的赵菁承,一拳抡在梁锦的脸上,挥舞着王八拳哇哇乱叫。
到底还是文人,只抡了十几拳,情绪太过激动的赵菁承自己先累瘫了,喘着粗气吭哧吭哧的。
“你…你给本官等着,本官饶不了你!”
留下一句狠话,赵菁承喘着粗气恨恨地离开了。
梁锦不以为意擦了擦鼻血,竟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本本,撕下了一角。
这一角上面,正是 “南阳道军器监监正”七个字。
再看小本本上,还有许多名字,数十个名字。
“哎,想要加官进爵,总是要受些皮肉之苦。”
梁锦将小本本塞回了怀里,思考了起来,接下来,该去谁那儿继续挨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