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陈义郎
唐天宝年间,东洛福昌有两位自幼相识的书生,陈彝爽与周茂方。二人一同在三乡读书求仕,情同手足,立誓无论将来境遇如何,都要互帮互助,不相负。
后来,陈彝爽不负多年苦读,一举考中功名,衣锦还乡后迎娶了同乡郭愔的女儿。郭氏温柔贤淑,心灵手巧,不仅孝顺公婆,与陈彝爽更是恩爱和睦。而周茂方却时运不济,屡试不第,始终没能求得一官半职,只能看着好友功成名就,心中虽有失落,却依旧与陈彝爽往来密切,维持着往日情分。
没过几年,陈彝爽接到调令,要去蓬州仪陇县担任县令。他本想接母亲一同赴任,可老夫人贪恋故土,执意不肯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启程之日日渐临近,郭氏想着此去山高路远,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婆婆身边,心中满是不舍。她取出自己亲手织染的一匹细缣,打算为婆婆做一件衣衫,也好让婆婆见物思人。
裁衣那日,郭氏一边缝补,一边想着往日与婆婆朝夕相处的点滴,眼眶不由得湿润了。心神恍惚间,手中的剪刀不慎划过指尖,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滴落在洁白的缣布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她连忙擦拭,可血渍早已渗入纤维,怎么也洗不掉。郭氏捧着衣衫来到婆婆面前,声音哽咽:“儿媳嫁入陈家七八年,蒙您照料,朝夕相伴。如今要随夫君远赴仪陇,不能再侍奉左右,心中实在难舍。这件衣衫是儿媳亲手所做,可惜方才剪伤了手指,染上了血痕,洗不净了。愿婆婆见了这衣衫,便还记得有我这个儿媳牵挂着您。”老夫人接过衣衫,看着上面的血痕,又望着即将远行的儿媳,忍不住老泪纵横,婆媳二人相拥而泣。
临行前,陈彝爽想到此去路途艰险,又念及周茂方孤身一人,便诚恳地邀请他一同前往仪陇,也好有个照应,届时还能在县衙给他安排一份差事。周茂方欣然应允,心中对陈彝爽感激不已。此时陈彝爽的儿子陈义郎刚满两岁,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周茂方见了,更是喜爱得不得了,平日里对孩子呵护备至,比对待自己的骨肉还要亲。
一行人晓行夜宿,一路向西。待走到离仪陇还有五百多里地时,眼前的景色渐渐变得险峻起来。脚下是崎岖不平的石阶,身旁是陡峭的悬崖,不远处的巴江浩浩荡荡,江水奔腾不息。那日午后,众人走到一处风景秀丽的山涧,周茂方提议停下歇息,顺便攀着藤蔓欣赏一番江景。陈彝爽不疑有他,便让仆夫们先去前面的邮亭准备食宿,自己则抱着陈义郎,与周茂方一同留在原地观景。
谁知,周茂方心中早已生出了异念。这些日子以来,看着陈彝爽娇妻在侧、幼子绕膝,又手握官职,风光无限,而自己却一事无成,只能寄人篱下,心中的嫉妒与不甘日渐滋生,早已冲淡了往日的兄弟情分。他望着眼前的悬崖峭壁,又看了看陈彝爽怀中懵懂无知的孩子,一个恶毒的念头在心中成型。
趁着陈彝爽低头逗弄孩子的间隙,周茂方突然面露凶光,猛地伸出手,将毫无防备的陈彝爽推下了悬崖。陈彝爽惊呼一声,瞬间被汹涌的江水吞没。怀中的陈义郎吓得哇哇大哭,周茂方见状,心中虽有一丝慌乱,却还是强作镇定,抱起孩子,快步赶往邮亭。
见到仆夫们,周茂方谎称陈彝爽在观景时不慎失足落水,自己奋力施救却未能成功。仆夫们大惊失色,连忙沿江寻找,却始终不见陈彝爽的踪影。周茂方则装作悲痛欲绝的模样,一边安抚众人,一边带着陈义郎继续赶往仪陇。
到了仪陇县衙,周茂方又编造谎言,欺骗当地官吏与百姓,说陈彝爽途中不幸遇难,自己受其嘱托,前来代为任职。由于当时通讯不便,众人一时难以核实真相,便暂且让周茂方接管了县衙事务。周茂方如愿坐上了县令的位置,又将郭氏接到了仪陇,表面上对她和陈义郎关怀备至,暗地里却处处提防,生怕事情败露。
郭氏始终没有放弃寻找丈夫的下落,她坚信陈彝爽吉人天相,一定还活着。平日里,她悉心照料儿子,教他读书识字,也时常拿出那件带有血痕的衣衫,告诉陈义郎:“这是你祖母的衣衫,上面有母亲的血痕,还有我们对家人的思念。你父亲是个好人,我们一定要找到他。”
陈义郎在母亲的教导下,渐渐长成了一个聪慧正直的少年。他始终记得母亲的话,也对周茂方的一些行为心存疑虑。一日,周茂方酒后失言,无意间泄露了当年的一些细节。陈义郎听后,心中大惊,连忙将此事告知母亲。郭氏结合这些年的种种疑点,终于断定丈夫的死绝非意外,而是周茂方所为。
母子二人暗中收集证据,等待时机。三年后,朝廷派官员巡查地方,陈义郎趁机拦轿告状,将周茂方的罪行一一陈述,并呈上了收集到的证据。巡察官员大为震惊,当即立案调查。经过一番彻查,周茂方的罪行终于败露,被捉拿归案,判处死刑。
而命运似乎早已注定,就在周茂方伏法的前夕,陈彝爽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了仪陇县衙。原来,当日他被推下悬崖后,并未溺亡,而是被一位路过的渔翁救起。只是他受伤严重,又失忆了数年,直到最近才恢复记忆,凭着模糊的印象一路寻来。
一家人终于团聚,恍如隔世。郭氏拿出那件珍藏多年的衣衫,衣衫上的血痕依旧清晰可见,却早已成为了维系亲情、见证善恶的信物。周茂方因一时贪念,背叛了兄弟情分,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而陈彝爽夫妇坚守善良与诚信,陈义郎秉持正义与勇气,终究迎来了圆满的结局。
人心向善则路宽,心存恶念则途险。世间所有的背叛与算计,终会被正义揭穿;而那些坚守的真情、秉持的善良,终将如暗夜星光,照亮前行之路,让美好与圆满如期而至。
2、达奚珣
唐肃宗收复长安、洛阳两都之后,天下初定,朝堂之上最紧要的事,便是清算那些曾投降安禄山叛军的官员。时任三司使的崔器,是个出了名的刻薄之人,素来以他人灾祸为乐,心性阴狠又寡情少恩。他一心想迎合皇帝的心意,便罗织罪名、深文周纳,将所有陷贼官员一律定为死罪,奏请朝廷尽数处决。
朝中大臣李岘得知后,坚决反对。他直言进谏:“凡事有主犯与从犯之分,情理有轻重之别,若不问缘由一概处死,恐怕不符合朝廷宽宏大量的本义。古时贤明的君王施用刑罚,只诛杀首恶,对胁从不问;何况河北一带的残余叛军尚未平定,若能给这些官员留一条活路,便是为他们敞开自新之门。倘若尽数诛杀,只会让那些仍在观望的人坚定叛逆之心,于社稷不利。”
那些死守条文的官吏,哪里懂得顾全大局,双方僵持了数日,崔器才勉强听从了李岘的奏请。最终朝廷议定,将陈希烈以下的陷贼官员分为六等定罪,总算没有酿成大规模的杀戮。
可崔器并未收敛心性,后来吕湮屡次举荐他,竟让他坐上了吏部侍郎兼御史大夫的高位。谁知官运刚亨通不久,崔器便得了怪病,双脚肿胀得厉害,不过一个多月,病情就日渐危重,卧床不起。
自打病重之后,崔器便常常神志不清,一闭上眼睛,就看见达奚珣站在床前。达奚珣本是前朝重臣,当初也身陷贼营,正是被崔器执意定为死罪的官员之一。此刻,崔器眼前的达奚珣,面色惨白,双目圆睁,满脸都是冤屈。崔器吓得魂飞魄散,躺在床上连连磕头,嘴里不停念叨:“达奚大尹,我也是身不由己啊!求你饶了我吧!”
左右侍从见他这般模样,又惊又疑,待他稍清醒些便急忙询问缘由。崔器喘息半晌,才颤抖着答道:“是达奚尹……他来向我诉冤,我只能一个劲地求他宽恕。”
从那以后,达奚珣的冤魂便日夜纠缠着崔器。他饭吃不下,觉睡不着,整日被恐惧折磨,病情也愈发严重。无论请多少名医诊治,都不见好转,那双肿胀的脚渐渐蔓延至全身,疼得他日夜哀嚎。
就这样煎熬了三个月,崔器在无尽的悔恨与恐惧中一命呜呼。临死前,他还死死抓着床沿,口中不停喊着“饶命”,模样凄惨至极。
哲为政者当存仁心、明事理,不可凭私怨苛刑,更不能借权力逞恶。天道昭彰,善恶有报,那些刻薄寡恩的算计、草菅人命的恶行,终会化作反噬自身的利刃;唯有宽以待人、心存敬畏,方能行稳致远,安度此生。
3、华阳李尉
唐天宝之后,剑南节度使张某手握一方军政大权,为人好大喜功,又极爱附庸风雅。每逢中元佳节,他总要传令成都城内所有寺院,大肆装点陈列,摆出珍奇器物与精妙法会,任由官民士女前来游观赏玩,以此彰显自己治下的繁华气象。
当时华阳县有位李姓县尉,他的妻子容貌绝美,肤若凝脂,眉如远黛,气质清雅绝尘,在蜀地一带早已声名远播,就连节度使张某也久闻其名。这一年中元,各寺依旧装点得富丽堂皇,奇珍罗列,丝竹悦耳,成都城内万人空巷,官绅百姓争相前往,热闹非凡。
按照惯例,张某手下的幕僚、各州县长官的家眷前去观览,负责接待的官吏都会一一禀报给张某。可连日来,张某翻阅禀报名单,却始终不见李尉之妻的名字,心中不禁生出几分诧异。他暗中派人去李尉家附近打探,邻人回话,说李妻因深知自己貌美,怕外出招惹是非,故而闭门不出,从不参与这类人多繁杂的场合。
张某听后,心中的好奇愈发强烈,反倒生出了一睹芳容的念头。他当即下令,让人在城中最宏伟的开元寺挑选了一座宽大庭院,又召集了蜀地最顶尖的能工巧匠,耗费重金,极尽奇思妙想,打造了一整套木人音声傀儡。这傀儡机关暗藏,内设丝竹管弦,木人既能翩翩起舞,又能演奏出悠扬乐曲,精妙绝伦,堪称世间罕见。
一切准备就绪后,张某传令全城:“开元寺新制木人音声,技艺超凡,特准许百姓士庶随意观赏三日,三日后便要送入节度使内殿珍藏,不再对外展示。”消息一出,四乡八邻的人都闻讯赶来,道路上车马堵塞,庭院内外挤得水泄不通,热闹程度远超往年。
第一日、第二日,庭院内人声鼎沸,可李尉之妻依旧没有露面。到了第三日傍晚,眼看天色渐暗,观客渐渐散去,李妻才乘着一顶轻便的兜子,只带了一名贴身婢女,悄悄前往开元寺。她本想趁着人少,悄悄看一眼传闻中的精妙傀儡,了却心中好奇便速速返回,却不知自己刚踏出家门,就有人飞奔向张某禀报了消息。
张某早已等候多时,听闻李妻前来,连忙换上一身普通僧人的衣服,提前赶到开元寺那座庭院,藏身于一尊空心的佛像之中,想要暗中窥看她的容貌。片刻之后,李妻的兜子便到了庭院门口。她缓缓走下裙子,一身素色衣裙,未施粉黛,却难掩倾城之姿,步履轻盈,神态温婉,宛如月下仙子降临凡尘。
庭院内此时已没多少人,李妻径直走向摆放木人傀儡的地方,婢女在一旁轻轻拨动机关,木人即刻起身,随着丝竹之声翩翩起舞,动作惟妙惟肖,乐曲婉转悠扬。李妻看得入了神,脸上露出浅浅笑意,那笑容纯净动人,让藏身佛像后的张某一时间竟看呆了。
可就在此时,张某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悔意。他想起李妻为避嫌而闭门不出的自持,想起她不慕虚荣、低调内敛的品性,再反观自己为了满足一己好奇,竟用这般手段暗中窥探,实在有失身份与气度。他本是一方节度使,当以民生为重,却因一时兴起,劳民伤财打造傀儡,又算计一位良家妇女,实在不妥。
李妻观赏了片刻,便觉夜色已深,不愿久留,转身吩咐婢女准备返程。张某在佛像后静静看着她的身影远去,心中百感交集。待李妻走后,他走出佛像,下令撤销了将木人送入内殿的决定,转而将这组傀儡留在开元寺,供百姓永久观赏。随后,他又反思自身行为,自此以后,不再沉迷于这类浮华之事,而是专心政务,体恤民情。
李尉后来得知此事,心中感念张某的醒悟与克制,愈发敬重这位上司。而李妻的自持与聪慧,也成为了蜀地百姓口中的美谈,流传许久。
真正的美好从不需张扬,自持内敛方显珍贵;权力与好奇之下,更需守住尊重与分寸。懂得克制私欲、反思己过,方能彰显格局与气度,让美不被惊扰,让心不被蒙蔽,行稳而致远。
4、段秀实
唐德宗年间,朱泚发动叛乱,一度攻陷长安,自立为帝,天下大乱。然而逆贼终究难敌正义之师,不久后,京师副元帅李晟率领大军收复宫阙,朱泚的叛军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兵败之后,朱泚带着残部仓皇出逃,一路向西奔往泾州,清点人数时,昔日号称百万的大军仅剩一二百人,狼狈不堪。连日的奔逃让他心神俱疲,加上军中人心惶惶,沿途又无人接应,朱泚竟一时昏迷,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能在马上勉强支撑。
行至一处荒僻村落,朱泚实在无法前行,只得让手下拦住一位田间劳作的老农问路。老农抬眼打量他,见其衣甲破碎,神色仓惶,身后兵士个个面带惊惶,心中已然有了判断,便直言问道:“你莫非就是那作乱的朱太尉?”
一旁的伪宰相源休连忙呵斥,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休得胡言!这是大汉皇帝!”
老农听后,冷笑一声,毫不畏惧地答道:“天地之间,从不助长凶恶之人;蛇鼠之辈,终究成不了龙虎之姿。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这般逆贼,又能逃到哪里去?”
朱泚本就兵败心慌,被老农一番痛斥,更是恼羞成怒,当即拔剑就要斩杀老农。可就在他挥剑的瞬间,老农却身形一晃,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朱泚又惊又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带着残部继续西逃。
当队伍行至离泾州还有百余里地时,怪事突然发生。朱泚坐在马上,忽然双目圆睁,面色惨白,双手不停地挥舞,像是在抵挡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紧接着,他竟对着空气连连叩头,口中嘶喊着:“段司农饶命!段司农饶命啊!”
其状癫狂,手足无措,随从们见状都吓得不知所措。混乱之中,朱泚重心不稳,从马背上重重摔落,昏迷了许久才悠悠转醒。左右侍从连忙上前搀扶,惊魂未定地询问他缘由。
朱泚浑身颤抖,眼神中满是恐惧,声音嘶哑地答道:“我刚才看见段司农了……他一身正气,手持利剑,要来取我性命!”
众人听后,无不心惊胆战。他们都知道,段司农便是段秀实,前朝忠勇之臣。当初朱泚叛乱时,段秀实假意顺从,暗中谋划诛杀逆贼,可惜事机败露,被朱泚残忍杀害。他以死明志,忠烈之名传遍天下,没想到如今竟显灵追责。
经此一吓,朱泚的精神彻底崩溃,一路上魂不守舍,惶惶不可终日。没过多久,他便被李晟麾下将领韩旻率军追上。叛军本就军心涣散,见追兵已至,纷纷四散逃窜,无人再愿为朱泚卖命。韩旻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朱泚擒获,当即按律枭首示众,叛乱就此彻底平定。
百姓听闻朱泚伏诛,无不拍手称快,纷纷感念段秀实的忠勇英灵。那位痛斥逆贼的老农,也被世人传为天意的化身,是正义对邪恶的警示。
忠烈之气,可昭日月;逆反之行,难逃天谴。无论权势如何滔天,作恶者终将被正义审判;而那些坚守气节、以身殉道的忠魂,虽死犹生,终将化作人间正气,护佑家国安宁。
5、马奉忠
唐元和四年,朝廷下诏讨伐叛乱的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中尉吐突承璀率领禁军出征,一路势如破竹,在恒阳一带俘获了叛军俘虏马奉忠等三十人。为彰显军威、警示逆党,吐突承璀下令将这些俘虏押解回京,交由宪宗皇帝发落。
宪宗龙颜大怒,当即下旨,将马奉忠等人押往东市西坡的资圣寺侧斩首示众。消息传开,京中百姓纷纷前往围观,其中就有胜业坊的羽林军士王忠宪。他的弟弟王忠弁此前在行军大营中服役,不幸被恒阳叛军杀害,王忠宪心中积满了丧弟之痛,日夜想着为弟弟报仇雪恨。如今听闻恒阳俘虏被押解回京,他立刻佩上利刃,匆匆赶往刑场,想要亲眼看着仇人伏法。
刑场上,刽子手手起刀落,三十名俘虏相继伏诛,鲜血染红了地面。围观百姓散去后,王忠宪心中的恨意仍未平息。他想起弟弟临终前的惨状,怒火中烧,竟不顾律法禁令,拔出佩刀,冲到马奉忠的尸首前,剖开了他的胸膛,取出心脏,又割下两块肉,揣在怀中,转身回家去了。到家后,他将这些血肉烹煮一番,含泪吃下,只当是告慰弟弟的在天之灵。
夜幕降临,王忠宪刚刚平复心绪,准备歇息,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他起身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身着紫衣的男子,面容肃穆,正是白日被斩首的马奉忠。王忠宪心中一惊,却也强作镇定,侧身让他进屋坐下。
落座后,王忠宪率先开口,试探着问道:“阁下深夜到访,可有何需求?”
紫衣男子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悲凉:“我正是马奉忠。白日你剖我心、割我肉,如此相待,究竟是为何?”
王忠宪闻言,心中的恨意再次涌起,反问道:“你莫非是鬼魂?”
“正是。”马奉忠点头,眼神中满是不解与委屈,“我虽曾为恒阳叛军,却是被迫从贼,如今已然伏法,以死谢罪。你为何要对我如此残忍?”
王忠宪咬牙切齿地答道:“我弟弟被你们这些逆贼杀害,我食你之肉、剖你之心,不过是不折兵器报血海深仇,以直报怨罢了,你有何可怪罪的?”
马奉忠听后,连连摇头,长叹一声:“你错了!我虽身在恒阳叛军之中,却从未主动害过人。你弟弟是被恒阳主帅下令杀害的,罪责在他,与我等普通兵士何干?我不过是乱世中的一枚棋子,被迫卷入叛乱,如今已然伏诛,算是偿还了对朝廷的亏欠。可你却将对主帅的恨意,发泄在我这个无辜之人身上,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报复,难道就合乎道义吗?”
王忠宪愣住了,马奉忠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一直以为,所有恒阳叛军都是杀害弟弟的凶手,却从未想过,普通兵士或许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些挑起叛乱的主帅。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腥的双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与悔恨。
“我……我只是想为弟弟报仇。”王忠宪声音颤抖,眼神中满是迷茫。
马奉忠看着他,语气缓和了些许:“报仇本无可厚非,可需辨明是非、分清主次。滥杀无辜,只会让仇恨循环往复,既告慰不了你弟弟的在天之灵,也会让你自己背负罪孽。我今日前来,并非要向你索命,只是希望你能明白,冤有头、债有主,盲目报复只会徒增杀戮与痛苦。”
说完,紫衣男子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散在夜色之中。王忠宪呆立在原地,久久无法平静。他想起白日自己的所作所为,心中充满了自责。次日一早,他便前往资圣寺侧,为马奉忠收殓了尸骨,妥善安葬,并在墓前忏悔谢罪。
此后,王忠宪不再被仇恨蒙蔽双眼,而是将精力投入到平定叛乱的战事中。他奋勇杀敌,只为早日平定战乱,让天下百姓不再遭受骨肉分离之苦。而那段与鬼魂对峙的经历,也成为了他一生的警醒,时刻提醒他,仇恨之下,更需坚守正义与理智。
仇恨如迷雾,易乱人心智;正义需明辨,方不负初心。盲目报复只会滋生更多罪孽,唯有分清是非、秉持理智,才能真正了结恩怨。以直报怨并非滥杀无辜,而是对罪恶的精准追责,对善良的温柔守护,如此方能让仇恨终结,让正义昭彰。
6、郓卒
唐元和末年,藩镇割据,天下不宁。朝廷下诏讨伐拥兵自重的郓州叛军,汴州士卒奉命出征,随王师一同奔赴郓州战场。那是一场惨烈至极的厮杀,郓州守军顽强抵抗,汴州士卒死伤惨重,连粮草都一度断绝。战火纷飞中,人性的底线被残酷的现实不断冲刷,有些士兵渐渐被仇恨与饥饿吞噬,做出了违背天理人伦的事。
汴州军中有名士卒,姓赵,平日里也算勇猛,可在连番恶战与断粮的煎熬下,早已没了往日的理智。一次激战过后,战场尸横遍野,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赵卒饿到头晕眼花,看着身边倒毙的郓州士卒,心中竟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他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便拖起一具年轻郓卒的尸体,躲到僻静处,用腰间佩刀割下肉来,生火烤熟后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那郓卒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想来也是被迫卷入战乱的普通青年。赵卒吃下肉时,只觉得解了燃眉之急,全然忘了这是同类的血肉,更没想过这般行径有多么残忍。战事结束后,王师平定郓州,赵卒随大军凯旋,那段在战场上食人肉的经历,被他刻意深埋心底,不愿再提及。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卒解甲归田,回到汴州乡下,娶妻生子,过上了安稳日子。他以为那场战乱带来的阴影早已散去,食人肉的恶行也会随着时间被掩埋。可他不知道,有些罪孽,一旦犯下,便如附骨之疽,终究会找上门来。
转眼数年过去,赵卒的生活看似平静,可他时常在夜里被噩梦惊醒,梦中总浮现出那个年轻郓卒的脸,眼神中满是不甘与悲凉。起初他只当是心虚,并未在意,可渐渐地,他的身体开始出现异样,时常莫名感到浑身酸痛,精神也日渐萎靡。
这一年深秋,赵卒突然得了一场暴病,高烧不退,浑身疼得在床上翻滚,药石无效。缠绵病榻多日后,一晚,他昏昏沉沉睡去,竟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当年的郓州战场,遍地尸骸,阴风阵阵。这时,一个身着郓州军服的年轻男子缓缓向他走来,正是当年被他食其肉的那个郓卒。青年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眼神却异常清明,没有滔天的恨意,只有深深的失望与质问。
“我与你并无宿世仇怨,”青年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两军对垒,各为其主,你杀我,尚且算是战场常理。可我已然身死,你为何还要食我血肉?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同类相食,何其不仁!我已将你的所作所为诉于上帝,今日前来,只为向你讨还这笔血债——你欠我的肉,当一一还我,我亦食之,如此,我们之间的恩怨便了结了。”
赵卒吓得魂飞魄散,想要逃跑,双脚却像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他想跪地求饶,却发现自己连弯腰的力气都没有。只见那青年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身体,赵卒只觉得浑身一阵剧痛,仿佛有无数把小刀在身上切割,血肉被一点点剥离。他想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肉被青年取走,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悔恨。
猛然间,赵卒从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衣衫都能拧出水来。窗外天色已亮,可他只觉得浑身冰冷,疼痛比梦中还要剧烈,仿佛真的被人剥去了血肉一般。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身体轻飘飘的,毫无力气。
妻子闻声赶来,见他神色狰狞,连忙上前搀扶,触手却惊觉他的身体异常干瘪。仔细一看,不由得惊呼出声——短短一夜之间,赵卒原本还算壮实的身体,竟变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肌肤干枯发暗,如同风干的人腊,再也没了半分生气。
赵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眼中满是悔恨的泪水。他终于明白,有些罪孽,无论过了多久,都无法逃脱惩罚。当日一时糊涂犯下的恶行,如今终究要以最惨烈的方式偿还。
当天夜里,赵卒便气绝身亡。消息传开,乡邻们无不唏嘘,都说这是他当年在战场上食人肉的报应。
那个年轻的郓卒,在讨还血债后,便彻底消散了怨气,去往了该去的地方。而赵卒的遭遇,也成为了当地流传许久的警示,提醒着世人:无论身处何种绝境,都不能泯灭人性,违背天道人伦。战争或许残酷,但人性的善良与底线,是万万不能丢弃的。
天道有常,人道有界,同类相食是跨越底线的恶行,违背良知的罪孽终会自食恶果。人性的光辉,不在于顺境中如何向善,而在于绝境中能否守住底线。唯有敬畏生命、坚守良知,方能行稳致远,免于被罪孽反噬。
7、乐生
唐时,中丞杜式方出任桂州观察使,恰逢西原山贼聚众反叛,朝廷一面下诏令他领兵讨捕,一面派郎中裴某前往招抚。裴某途经桂州时,杜式方特意派遣押衙乐生,连同两名副将随行护卫,协助传达诏命。
乐生本是读书人出身,性情耿直,重义轻利,虽身在军旅,却始终保有一份儒者的坦荡。一行人抵达宾州后,裴某命乐生带着两名副将,亲自前往贼营宣读诏书,同时将一封劝降书信交给贼帅黄少卿,劝其归降朝廷,重获生路。
黄少卿见朝廷使者亲临,心中大喜,当即设宴款待三人,盛情挽留了数日。席间,黄少卿见乐生腰间佩刀古朴精致,锋利异常,心中十分喜爱,便诚恳地向乐生求取。那佩刀是乐生的心爱之物,价值数万钱,平日里视作珍宝,可如今身负皇命,贼帅盛情相求,若是执意拒绝,恐坏了招抚大事,只得忍痛应允。黄少卿感激不已,便将两名贴身小婢赠予乐生,作为刀价的补偿——他知晓这两名婢女的价值尚不及刀价的一半,却也只能以此表达心意。
乐生带着婢女返回后,如实向裴某禀报了事情的经过。可那两名副将素来与乐生不和,见状便趁机发难,暗中向裴某诬告:“乐生早已暗中投靠贼寇,将官军的虚实尽数泄露给了黄少卿,两人勾结亲密,所以贼帅才会赠他婢女作为回报!”
裴某本就性情急躁,又急于建功,听闻此言顿时勃然大怒,当即派人搜查乐生的住处,果然找到了那两名婢女。乐生又惊又气,连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明:“这把佩刀是我珍藏多年的宝物,价值数万。此次奉命招抚,贼帅执意求取,我若不给,恐影响朝廷大计,不得已才答应。他赠我婢女作为刀价,其实还抵不上刀值的一半,我何来通敌之罪!”
乐生本就性情刚烈,此刻遭人诬陷,言辞间不免带着怒气,辞色颇为严厉。这反倒让裴某更加坚信他心怀不轨,怒喝道:“分明是通敌求荣,还敢巧言令色!”当即下令将乐生打入死牢,不听任何辩解,定了死罪,择日处斩。
临刑前,乐生知道自己百口莫辩,心中满是冤屈与不甘。他对着狱卒高声说道:“麻烦你替我稍作准备——快去买一斤墨,再取一千张纸、十管笔,放进我的棺木之中。我今日含冤而死,魂魄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必会上诉于天帝之前,诉说我的冤情!”
他又转头问监刑的官吏:“现在是什么时辰?”官吏答道:“已至日中。”乐生目光坚定,字字铿锵:“我于日中赴死,待到黄昏时分,便去宾州取那诬告我的副将性命;明年四月,定要让裴郎中为他的偏听偏信付出代价!”
行刑之时,乐生抬头看见一名执刑的差役,正是昔日自己担任都虞侯时的部下。他对着那差役喊道:“你曾是我的旧吏,我今日已是必死之人,只求你下手时手下留情,切勿折断我的脖颈。若是你违逆我的意愿,我死后魂魄也必取你性命!”
可那差役此刻早已被刑场的气氛震慑,哪里还敢听从,只得依照惯例,用力拉扯乐生的头颅行刑。刑罚完毕后,差役正欲将乐生的尸体拖出刑场,突然浑身一颤,如同被重物击中一般,面朝下扑倒在地,当场气绝身亡。
数日之后,宾州传来消息——那名诬告乐生的副将,果然在乐生赴死的当日黄昏,突发心口剧痛,翻滚哀嚎片刻后便一命呜呼,死状凄惨。
转眼到了第二年四月,当初下令处死乐生的裴郎中,毫无征兆地染病不起,药石无效,没过几日便病逝了,恰好应了乐生当初的誓言。
同年十月,杜式方正在球场设宴款待朝廷派来的敕使,席间宾主尽欢,饮酒正酣。忽然,杜式方猛地抬起头,双目圆睁,神色惊恐,对着空气高声喊道:“乐生!你今日为何要来此处?当初此事与我无关,我并无过错啊!”
众人见状无不惊慌失措,杜式方连忙命人取来酒,亲自泼洒在地上,对着空气祷告赔罪。可即便如此,他依旧神色惶惶,不久后便大病一场,许久才痊愈。经此一事,乐生的冤情与誓言传遍了桂州一带,无人不感叹天道昭彰,冤屈难掩。
后来,西原之乱平定,黄少卿归降朝廷,在与朝廷官员谈及往事时,特意提及当初求取佩刀之事,证实了乐生的清白。朝廷得知真相后,为乐生平反昭雪,恢复了他的名誉。
清白自在人心,公道不欺暗室。偏听则暗,轻信则冤,权势之下更需明辨是非;宁折不弯的气节、坚守本心的坦荡,纵然一时蒙冤,终会被天道见证,让正义迟到而不缺席。
8、宋申锡
唐文宗年间,宋申锡凭借清正耿直的品性与卓越才干,一路升迁至宰相之位。文宗对他恩宠有加,赏赐不断,而宋申锡也始终以天下为己任,一心想要辅佐君王整顿朝纲,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的升平盛世。
彼时,朝中出了个奸佞之徒郑注。此人凭借伶牙俐齿攀附权贵,与宦官势力相互勾结,横行朝野,擅弄威柄,引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宋申锡目睹郑注祸乱朝纲,心中忧虑不已,暗下决心要除去这个国之蛀虫,还朝堂一片清明。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宋申锡想到了自己的友人王璠。当时王璠正有望晋升,宋申锡便向文宗举荐他担任京兆尹一职。上任之后,宋申锡悄悄约见王璠,将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郑注奸邪误国,民怨沸腾,如今唯有除去他,朝廷才能安定。我已查清他不少不法之事,烦请你暗中继续察访,收集确凿证据后,便将他擒至京兆府,以律法之名杖杀,为国除害。”
王璠当面拍着胸脯应承下来,言辞恳切地表示定会不负所托。可他本就是个见风使舵、反复无常的小人,心中早已另有盘算。他深知郑注深受宫中权贵与宦官的喜爱,权势正盛,而宋申锡虽为宰相,却无坚实后盾,两相权衡之下,王璠竟生出了卖友求荣的念头。
离开宋申锡府邸后,王璠立刻连夜赶往郑注家中,将宋申锡的密谋一字不落地全盘告知,还添油加醋地渲染宋申锡的“野心”,想要借此讨好郑注,为自己谋得更多好处。郑注听闻后,又惊又怒,当即决定先下手为强,除掉宋申锡这个心腹大患。
他连夜联络宫中亲近自己的宦官势力,短短不到十天,便伪造出了一套完整的“罪证”。他们派人向文宗诬告宋申锡,声称他暗中与诸位亲王勾结,写下密信图谋不轨,还以大量衣物、金宝、奇玉作为信物。为了让诬告显得天衣无缝,郑注还找人模仿宋申锡的笔迹,伪造了多封“密信”,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文宗本就对亲王势力心存忌惮,加之宦官在一旁不断煽风点火,看完“罪证”后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宋申锡打入天牢,由内廷直接审理此案。一时间,朝野震动,公卿大臣与民间百姓无不知道宋申锡是被冤枉的。他平日里清正廉洁,一心为国,从未有过任何不轨之举,这样的罪名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多位正直的大臣纷纷上书,接连入宫为宋申锡辩解,直言此案疑点重重,请求文宗重新审理。在众臣的坚持与舆论的压力下,文宗虽仍心存疑虑,却也不得不松口,最终没有定宋申锡死罪,而是将他贬为开州司马,流放偏远之地。
宋申锡蒙受不白之冤,从权倾朝野的宰相一落千丈,沦为偏远地区的小官。他心中积满了愤懑与不甘,加之开州地处蛮荒,环境恶劣,水土不服,仅仅上任数月,便在无尽的忧愤与抑郁中一病不起,最终含恨而终。
直到第二年,文宗渐渐察觉当初的案件诸多蹊跷,又有大臣不断进言,为宋申锡鸣冤。经过一番暗中调查,文宗终于知晓了事情的真相,明白宋申锡是被郑注与王璠联手诬陷。悔恨之下,文宗下了一道恩诏,允许宋申锡的家人将他的灵柩运回京城安葬,算是为他恢复了些许名誉。
而那些作恶之人,也终究没有好下场。后来郑注与宦官势力发动政变失败,被诛杀殆尽,家产抄没;王璠也因依附奸佞、卖友求荣,被朝廷追责,最终落得身败名裂、死于非命的下场。
宋申锡虽含冤而死,但他清正廉明、一心为国的气节,却被世人永远铭记。他的遭遇也成为了后世的警醒,告诫世人交友需慎,更让人们看到,奸佞小人或许能得意一时,却终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而正直之人的清白,纵然历经波折,也终将被世人所铭记。
正直为骨,清节为魂,纵使身陷囹圄、蒙冤受辱,也难掩本心之光辉;奸佞弄权、卖友求荣,或许能得意一时,却终究逃不过天道昭彰。世间最珍贵的,是逆境中坚守的初心,是危难时不改的正直,这份坚守,终将跨越岁月,赢得永恒的敬意。
9、蜀营典
唐大和年间,蜀地名将尹偃手握重兵,镇守西南边境。他武艺高强,膂力绝人,军中无人不服,可性子却极为暴躁,治军严苛到了近乎残酷的地步,将士们多有畏惧,敢怒而不敢言。
尹偃麾下有一名普通士卒,为人豪爽,却嗜酒如命。一日傍晚,军中例行晚点,这名士卒因贪杯误了时辰,比规定时间晚了数刻才归营。尹偃得知后,当即怒火中烧,下令将他押来问话。
士卒此时酒意未消,面对尹偃的斥责,非但没有低头认错,反而仗着酒劲高声辩解,言语间颇有不敬。尹偃本就肝火旺盛,见士卒竟敢当众顶撞自己,更是怒不可遏,下令将他拖下去重杖数十。军棍落下,士卒皮开肉绽,打得奄奄一息,几乎丧命,最后被人抬回营房,躺了许久才勉强痊愈。
这士卒有个弟弟,在营中担任营典,掌管军中杂务。他性情敦厚,与兄长手足情深,素来友爱。得知兄长因迟到饮酒便被尹偃如此重罚,险些丢了性命,营典心中满是愤愤不平。他深知尹偃权势滔天,自己人微言轻,正面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可胸中的怨气与不甘却难以平复。
思来想去,营典竟生出一个极端的念头。他取出一把锋利的短刀,当着几名亲信的面,狠狠划破自己的臂膀,忍着剧痛用刀尖在皮肉上刻下“杀尹”两个字,再用墨汁涂抹浸润,让字迹牢牢印在皮肤上,以此明志,誓要为兄长报仇。
此事没过多久,便有人悄悄禀报给了尹偃。尹偃听闻后,又惊又怒,暗忖这营典竟敢如此大胆,公然怀恨刻字,若不除之,日后必成大患。但他也明白,直接以“刻字怀恨”为由杀了营典,恐会引起军中将士不满。于是尹偃心生一计,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借口营典办事不力、触犯军规,下令将他杖责处死,既除了心头之患,又堵住了众人之口。营典到死都没想到,自己的一腔孤勇,竟换来了如此下场,含恨而终。
几年后,南蛮部落大举入侵西南边境,烧杀抢掠,边境百姓深受其害。朝廷下令尹偃领兵抵御,尹偃当即率领数万大军,驻守邛崃关,准备与南蛮决战。他自恃膂力过人,武艺高强,平日里常与左右侍从嬉戏,用带刺的棘节杖猛击他们的小腿,被击者当场便会筋脉肿胀,疼痛难忍,而尹偃却面不改色,愈发自负。
面对来势汹汹的南蛮军队,尹偃丝毫没有放在眼里。他不听部下劝阻,执意率领全军出关追击。南蛮军队且战且退,引诱尹偃的大军深入数里地。就在尹偃以为胜券在握之时,南蛮伏兵突然四起,从两侧山谷中蜂拥而出,对唐军形成夹攻之势。
唐军猝不及防,顿时阵脚大乱,士兵们惊慌失措,四处逃窜。尹偃虽奋力厮杀,怎奈寡不敌众,坐骑被乱箭射中倒地,他也重重摔落在地。南蛮士兵一拥而上,数十支长枪同时刺入他的身体,尹偃惨叫一声,当场死于阵中。
说来也怪,尹偃当初领兵出关之时,刚走出邛崃关不远,便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被他冤杀的营典。营典身着昔日的军服,手中捧着一个车轮般大小的黄色案几,在他马前引路,神色冰冷,眼神中满是怨毒。尹偃心中大惊,只觉得一阵恶寒,连忙询问身边的侍从是否看见,可众人皆是一脸茫然,都说什么也没瞧见。尹偃心中不安,却依旧不愿相信,硬着头皮率军追击,最终落得个战死沙场的下场。
后来,幸存的将士们回忆起此事,无不感叹这是营典的冤魂前来索命。尹偃因一时之怒,苛待部下,又冤杀营典,终究没能逃过因果报应。而营典虽为兄长抱不平,却用错了方式,最终也落得悲惨结局,令人唏嘘。
权势之下,更需存仁心、留余地,苛政与冤杀终会种下祸根;复仇之心,若失了理智与分寸,也只会玉石俱焚。待人以宽、处事以公,方能凝聚人心、行稳致远,反之,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也难逃众叛亲离、自食恶果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