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梁武帝
南齐永元三年的建康城,总飘着一股铁锈似的气味。宫墙内的梧桐叶落了满地,无人打扫,任由它们在雨中腐烂。萧衍站在宫门外,甲胄上的雨水正顺着剑刃往下滴。他想起昨夜占卜时龟甲上那道异常的裂纹,像极了一个未完成的诅咒。
宫门轰然开启的瞬间,他听见内侍尖利的哭喊:“东昏侯……殁了!”
就在这一刻,远在边陲的朔州,一个婴儿在雷电交加的夜晚降生。接生婆后来对邻居窃窃私语:“那孩子不哭,反而咧着嘴笑——眼睛亮得像两簇鬼火。”
这个名叫侯景的孩子,从此在仇恨的滋养下长大。他听得懂狼嚎,能在沙暴中辨明方向,更擅长在敌人喉管上留下整齐的切口。当他第一次踏进梁国宫殿时,琉璃瓦反射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摸着腰间刀柄,恍惚听见某个遥远的声音在说:回来了。
萧衍登基那夜梦见自己变成一棵大树,树根紧紧缠绕着前朝皇帝的骸骨。他在黎明时分惊醒,下令大赦天下,却在诏书墨迹未干时,将三十七名前朝宗室斩首于市集。
血浸透了刑场的泥土,整整三年寸草不生。
成为梁武帝的萧衍开始笃信佛法。他修建的同泰寺钟声悠远,诵经声终日不绝。可每次跪在佛像前,他总看见莲花座下渗出暗红色的液体。方丈说这是心魔,他便捐了更多香火钱,仿佛金粉能掩盖记忆里的血腥味。
与此同时,侯景正在北方的战火中磨砺他的刀。某个雪夜,他部下抓获个老道士。那人临死前盯着侯景的脸突然大笑:“你额上有王者的死气,还有……另一个人的怨气。”
刀锋掠过,头颅滚进雪地。侯景盯着那片渐渐扩大的猩红,莫名想起很多年前,另一个人的血也是这样染红了建康宫的玉阶。
当侯景的叛军兵临建康时,梁武帝正在举办无遮法会。烛火摇曳中,他恍惚看见东昏侯穿着染血的朝服,坐在对面冲他微笑。
“陛下?”近侍轻声唤他。
梁武帝揉揉眼睛,对面只有一尊微笑的佛像。
城破那日异常安静,连鸟雀都销声匿迹。侯景踏进皇宫时,特别注意不去踩踏御道中央的蟠龙石刻——这个动作让他自己都感到诧异,仿佛身体里住着个熟悉的灵魂。
他们隔着重纱对视。梁武帝问:“将军想要什么?”
侯景按着刀柄的手在微微发抖:“讨还一笔旧债。”
“多少?”
“一条命,和十万冤魂。”
被软禁在净居殿的梁武帝开始绝食。某个深夜,他听见窗棂作响,竟是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蹲在月光里。
“东昏侯托我带句话,”狐狸口吐人言,“他等这场戏等了四十六年。”
梁武帝笑了,往地上扔了块糕点:“告诉他,朕的戏还没演完。”
狐狸叼起糕点,消失在晨雾中。那天之后,梁武帝开始认真进食,甚至要求纸笔撰写《般若经》。当侯景发现送饭的侍卫被调包时,梁武帝已经秘密联络上在外征战的皇子。
可惜这场迟来的反抗终告失败。叛军冲进净居殿时,梁武帝正襟危坐,将刚写好的经文投入火盆。
侯景看着他:“陛下可知因果循环?”
梁武帝微笑:“将军可知螳螂捕蝉?”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当殿门重新开启时,香炉里的灰已经冷了。
被囚禁的简文帝萧纲,总在深夜听见某种规律的敲击声。起初他以为是老鼠,直到某天辨出那是摩斯密码的节奏——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求救信号。他试着敲击墙壁回应,从此与某个看不见的囚徒成了知己。
“他们饿死了我。”墙那边的“声音”说。
“他们压死了我。”简文帝在断气前最后敲出这句话。
侯景站在满地狼藉的梁宫废墟上,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他下令将幸存的梁国宗室全部处决,连三岁稚子都不放过。鲜血汇成的溪流在宫砖缝隙间游走,渐渐勾勒出某种古老的符咒。
术士说这是“血诅”,要九代人的血才能洗净。
当最后一声惨叫消失在夜幕中时,侯景突然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倒影在笑——那不是他的笑容。
很多年后,有个游方僧人在荒废的梁宫遗址种了棵菩提树。他给路过的人讲古:“暴政如刀,终会反噬执刀之人;仇恨似火,必将焚毁纵火之徒。你们看这树根,”他拨开土层,露出相互缠绕的根须,“善与恶从来同根而生,区别只在——你选择浇灌哪一边。”
菩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万千魂灵同时叹息。
此时夕阳西下,晚霞如血,将整个废墟染得通红。
2、张 裨
下迈城西有座青砖老宅,墙头爬满紫藤。暮春时节,紫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像一团紫云悬在巷弄深处。这家的主人张裨,总爱在黄昏时坐在门槛上,看斜阳把青石板路染成金黄。
他的孙女素衣,这时会在院里捣衣。木杵声咚咚地响,和着檐下燕子的呢喃。邻家那个姓赵的商人,常借口路过,隔着半掩的木门往里瞧。他看素衣的眼神,像看一件稀世珍宝——不是欣赏,是盘算着要据为己有。
张公,赵商人那日提着礼盒登门,锦缎长衫在阳光下泛着不自然的亮光,令孙女年已及笄,不如许给我做妾,定不会亏待。
张裨正在修剪一盆兰草,剪刀一声,利落地剪掉一片枯叶。寒门虽贫,尚知廉耻。他头也不抬,张家的女儿,不做妾。
赵商人脸上的笑意凝住了。他盯着老人在暮色中佝偻的背影像是在看一根碍眼的钉子。
那夜三更,张家老宅突然火光冲天。张裨被浓烟呛醒时,火舌已经舔上了房梁。他拼命拍打素衣的房门,却听见门外传来赵商人冷冰冰的声音:
老东西,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老人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呼救,反而挺直了腰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字一句:张家风骨,宁折不弯。
火焰吞没他最后的声音时,远在三十里外的张邦莫名从梦中惊醒。他推开窗,看见天际一抹诡异的红,心口突然揪紧。
张邦赶回家时,老宅已成一堆焦土。素衣跪在废墟前,眼泪早已流干。
是赵家放的火。她哑着嗓子说。
张邦的手在袖中发抖。他何尝不知?赵商人昨日还派人传话,说若不答应婚事,只怕夜长梦多。可他更清楚赵家如今在城中的势力——郡守是他表亲,衙役多是他门客。
正在这时,赵商人又来了。这次他身后跟着两个壮汉,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木箱。
张公子节哀。赵商人示意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白银,这些够你重建宅院,另娶美妻。至于令妹...他瞥了一眼素衣,我会明媒正娶。
素衣猛地抬头,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可张邦按住了她的手——他触摸到妹妹掌心那些因救火而烫出的水泡,手微微一颤,终究没有松开。
......好。
这个字说出口时,一阵邪风突然卷起灰烬,迷了所有人的眼。
素衣出嫁那日,没有吹打,没有花轿。她自己撑着把青布伞,一步步走进赵家侧门。临进门时,她回头看了兄长一眼。那眼神空荡荡的,再没有从前看他时的亲昵。
当夜张邦做了个梦。梦见祖父站在焦黑的老宅前,衣冠整齐,只是面色青灰。
邦儿,老人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为了一点银钱,就忘了血海深仇么?
张邦在梦中跪下,想辩解,却发不出声音。只见祖父举起手中桃木杖——那是老人家生前最爱的拐杖,杖头还刻着张家的家训浩然正气——直直刺向他心口。
他惊醒时,胸口果然剧痛难忍。低头一看,衣襟上无端渗出血迹。
赵商人最近总觉得宅子里多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起初他以为是新纳的妾室素衣——那女子自过门后从没笑过,整天像缕游魂在宅子里飘荡。可仔细听,那脚步声沉重、迟缓,更像是个老人。
这夜他醉酒归来,推开卧房门,赫然看见张裨坐在床沿!
老人缓缓转头,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光:赵老板,别来无恙?
赵商人惊得酒醒了大半,再看时,床沿空无一人。只有素衣静静地站在窗边,月光照在她脸上,竟有几分她祖父的影子。
你做噩梦了。她淡淡地说,递过一杯茶。
赵商人抢过茶杯摔在地上:是你们张家搞的鬼!
素衣看着地上的碎片,忽然笑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何须凡人搞鬼?
张邦的病一日重过一日。郎中查不出病因,只说他心血衰竭。这日黄昏,他勉强撑起身子,想喝口水,却在茶碗里看见祖父倒影。
爷爷...他喃喃道。
倒影中的老人目光悲悯:我上诉冥司,已得申雪。你...好自为之。
当夜,张邦呕血不止。弥留之际,他仿佛看见妹妹站在床前——不是现在死气沉沉的素衣,而是从前那个会在紫藤花下对他笑的妹妹。
对不起...他朝幻影伸出手。
几乎在同一时刻,赵家宅院里传来一声惨叫。赵商人从床上滚落,指着空无一人的墙角:别过来!别过来!
家仆们闻声赶来,只见主人面目扭曲地断气了。而素衣站在院中的紫藤花架下——那是她特意从老宅废墟里移栽过来的——轻轻摘下一串紫花。
爷爷,她对着夜空轻声道,花开了。
后来下迈城流传起一桩奇谈:说是冤屈似火,烧不尽浩然正气;善恶如镜,照得见天道轮回。那株移栽的紫藤年年开花,花色愈发紫得深沉,像凝固的血,又像淬炼过的铁。
有个云游道人经过,在紫藤下站了许久,最后叹道:世人都说鬼神可畏,却不知最可畏的是人心。但存正气在,何须问鬼神?
此时春风又起,紫藤花簌簌落下,覆盖了老宅旧址上的每一寸焦土。
3、羊道生
邵陵王中兵参军羊道生返乡那日,梁太山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他勒马回望来路,建康城的轮廓已隐在暮霭中。此行是往绹州探望兄长海珍——那位以严苛闻名的刺史大人。
道生记得年少时,兄长教他习字,手腕稍斜便要挨戒尺。如今他官袍在身,掌心却还留着当年的红痕。
五日后抵达绹州界碑,但见驿亭外老槐树下绑着个人。走近一看,竟是旧日部曲老楚。那人衣衫褴褛,见道生如见救星,哑着嗓子哭喊:
“参军救命!刺史要处斩......”
道生蹙眉:“所犯何罪?”
“不堪苦役...逃了...”
道生忽然笑了。这笑意冰锥似的凝在嘴角,惊得老楚忘了哭嚎。
“逃叛?”道生缓缓下马,佩刀出鞘的锐响惊飞了树上的乌鸦,“此最可忿。”
刀尖刺入眼眶时,老楚的惨叫惊起了整片树林的飞鸟。道生却面不改色,竟将那颗血淋淋的眼球送入口中。腥热之物滑过喉间,他忽觉一阵恶心——那东西卡在喉头,不上不下。
恰此时海珍率仪仗而来,见地上翻滚的血人,只淡淡颔首:“既已行刑,斩了吧。”
道生想应声,却发不出音。他急索酒水,连饮数杯,那团血肉依旧梗在喉中。胀塞之感愈来愈甚,仿佛吞下的不是眼球,而是烧红的铁块。
兄弟作别时,道生已不能言。他在马背上勉强拱手,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
老楚被弃尸乱葬岗那夜,有个佝偻老妇提着白灯笼在坟间寻觅。她找到儿子尸体时,月光正照在那空洞的眼窝上。
“儿啊...”老妇撕下衣襟,蘸着夜露擦拭儿子脸上的血污,“娘说过,羊家兄弟都是豺狼投胎...”
她想起多年前的旧事。那时老楚还在羊府当差,有回打碎了一只茶盏,被少年道生罚跪碎瓷片。膝盖的血染红了青石板,那孩子却在一旁临帖,笔迹工整如常。
“娘知道你不甘心...”老妇将一把黄土撒在儿子身上,“等着吧,吞下去的东西,迟早要吐出来。”
羊道生在归途上开始出现幻觉。
途经一片桃林时,他看见每棵树下都绑着个血淋淋的老楚。那些空洞的眼窝齐齐转向他,流出黑色的泪。
侍从只见参军突然勒马,对着空无一人的桃林嘶吼:“滚开!”
当夜宿在驿馆,道生喉间的胀塞已蔓延至胸腔。他梦见自己变成一棵槐树,树干里嵌着颗巨大的眼球。树皮皲裂处不断渗出腥臭的黏液。
惊醒时,他摸到枕上大片血渍——不是呕出的血,而是从皮肤渗出的血珠。
建康城的同僚再见道生时,几乎认不出他。那个曾经英挺的参军如今形销骨立,脖颈处诡异地隆起,说话时总夹杂着怪异的呛咳声。
太医署的人来看过,皆摇头。有人说喉中生瘤,有人说是邪风入体。只有道生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总能听见老楚在耳畔哀哭:
“参军...眼睛...还得痛啊...”
这日他强撑病体入王府述职,经过练武场时,看见新兵在射箭靶。忽然有个士兵脱靶,箭矢嗖地钉在他脚边。
道生浑身剧震。
那一刻他分明看见——箭羽上粘着半片带血的眼睑!
最后三日,道生水米难进。喉间异物已长成拳头大小,皮肤绷得发亮,隐约透出里头的血色。
他开始出现幻听。有时是兄长在说“斩了吧”,有时是老楚的惨叫,最清晰的是自己当年吞眼时的那句:
“此最可忿。”
忿什么?他忽然想不明白。是忿部曲逃亡?还是忿自己不得不活在兄长的阴影下?亦或是忿这世道,非要人磨尽良心才能立足?
临终前夜,道生突然挣扎坐起,指着窗外嘶声力竭:
“出来了...眼睛...”
仆从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夜空一轮血月,红得像要滴下血来。
羊道生的死讯传到绹州时,海珍正在批阅公文。笔尖一顿,朱墨在案卷上晕开一大片。
他起身走向院中那棵槐树——正是当日绑缚老楚之处。树皮上还留着挣扎时的抓痕,深深浅浅,像无数只眼睛。
“大人?”幕僚轻声请示。
海珍摆摆手,独自在树下站到月上中天。夜风穿过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道生还是个怕黑的孩童,总要攥着他的衣角才敢入睡。
那个孩子是什么时候变成吞人眼球的恶魔的?或许就在他一次次模仿兄长挥动戒尺的时候?
后来梁太山一带流传起一句话:莫学羊家郎,吞眼终自伤。有个游方郎中在酒肆里说得更透:
“人这心里都住着野兽,但总要记得系紧笼头。今日你放任它咬人,来日它就要反噬其身。”
窗外忽闻马蹄声疾,是新任参军驰往绹州赴任。酒客们一时静默,皆举杯遥敬远方——不知是敬那官袍,还是敬天地间永不缺席的公道。
4、释僧越
暮色四合时,张皋总听见庭院里传来脚步声。那声音极轻,像落叶擦过石阶,却总在他独坐书房时准时响起。他推开窗,只见满地月光如水,梧桐影子在风中摇曳,并无半个人影。
老管家提着灯笼走过廊下,看见主人又站在窗前发愣,不由暗暗叹息。自从上月主人射猎伤了指头,整个人便有些恍惚。那不过是个小伤口,怎就让他如此挂怀?
“大人,该换药了。”老管家轻声道。
张皋缓缓转身,伸出右手食指。伤口早已结痂,只留下一道浅褐色痕迹,可他还是坚持每日敷药。换药时,他盯着那处伤痕,眼神复杂。
“今日可有客人来访?”他突然问道。
老管家摇头:“并无。”
张皋不再说话,目光却飘向窗外。他记得很清楚,那脚步声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正是僧越周年忌日之后。
两年前,张皋刚从北地逃回南朝不久。
那时他还是个落魄的归客,虽蒙朝廷念及祖上功勋,授了东徐州刺史一职,可初到任上,处处都是试探的目光。北方多年的囚居生活,在他身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直到他在市集遇见僧越。
那日他正巡视民情,忽见一个和尚当街讲法,声音洪亮,神态从容。四周围着不少百姓,听得如痴如醉。张皋本欲绕行,却在那和尚转身时愣住了——尽管僧袍加身,额角也多了戒疤,可那张脸,他至死难忘。
正是当年在北地,与他歃血为盟,助他南归的义士。
“你……”张皋一时语塞。
和尚双手合十,微微一笑:“贫僧僧越,见过使君。”
当夜,刺史府后院灯火通明。
“当年一别,不想在此重逢。”张皋举杯,“大师救命之恩,张某永世不忘。”
僧越却以茶代酒:“使君客气。贫僧既入空门,前尘往事,皆如云烟。”
“不然!”张皋已有七分醉意,“若非当年你舍弃家业,剃度出家,借佛寺之力助我南归,我早已是北地枯骨。这份情谊,岂能相忘?”
他执意要留僧越在府中,以贵宾相待。僧越推辞不过,只得暂居府中西厢。
起初,宾主相得甚欢。僧越精通典籍,谈吐不凡,常与张皋论文至深夜。府中上下,都对这位高僧礼敬有加。
可渐渐地,张皋察觉出些许异样。
变化是从一次宴席开始的。
那日张皋宴请当地士绅,席间说起在北地的见闻,不免添油加醋,将自己的经历说得颇为传奇。正说到精彩处,坐在下首的僧越忽然开口:
“使君记错了,当日情形并非如此。”
满座皆静。张皋脸上有些挂不住,强笑道:“大师那日不在场,怕是记混了。”
“贫僧虽不在场,可事后听使君亲口所述,与今日所言颇有出入。”僧越神色平静,“为人当以诚信为本。”
宴席不欢而散。
自此,僧越仿佛变了个人,常常当众指出张皋的不妥之处:或是政令有失公允,或是言行有亏德行。起初还顾及情面,私下规劝;后来竟不分场合,直抒胸臆。
最让张皋难堪的,是僧越总提起北地旧事。
“使君可还记得,当年在北地立誓,若得南归,必当清正为民?”
“使君如今行事,可对得起当年盟誓?”
每听此言,张皋便如坐针毡。他当然记得——记得自己如何在北地屈膝求生,记得如何许下空头诺言换取帮助,更记得自己南归后早已将那些誓言抛诸脑后。
可这些,不该是一个僧人该时时提醒的。
“他仗着当年那点恩情,便要骑在我头上不成?”
书房内,张皋对心腹门生愤愤说道。今日巡城,僧越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指责他纵容亲属强占民田。那些旧事,那些他极力想要掩盖的过去,总被这个和尚一次次揭开。
“他既不讲情面,就休怪我心狠。”
两个门生领命退下时,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张皋独坐灯下,看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两年前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雨夜,僧越冒雨前来,浑身湿透,却将唯一的蓑衣盖在他身上。
“走吧,”那时的僧越眼神明亮,“我既立誓助你,刀山火海也闯得。”
张皋摇摇头,挥去这些不该有的回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僧越死后,张皋过了段安生日子。
再没人当众给他难堪,再没人时时用往事敲打他。他渐渐放开手脚,该收的礼照收,该徇的情照徇,官做得越发顺遂。
直到那个梦来。
梦中僧越穿着初遇时的布衣,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
“我来报怨。”僧越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张皋惊醒,浑身冷汗。窗外月色正好,树影婆娑,并无异样。
他强自镇定,不过是个梦罢了。
次日射猎,他特意展现英姿,纵马奔驰,张弓搭箭。就在箭离弦的刹那,不知怎的,箭尾的栝部竟擦过他的食指,划出一道血痕。
随从们慌忙围上来,他却大笑:“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是啊,比起当年在北地受的苦,这确实不算什么。
伤口起初确实无碍。可三日后,侍妾削梨给他尝鲜,一滴梨汁溅在伤处,竟引发一阵刺痛。当夜,伤口开始红肿化脓。
更奇怪的是,不过旬日,他胳膊上无缘无故生出一个疮来。这疮与指上伤口似有感应,指头痛时,胳膊也痛;指头流脓,胳膊也跟着流脓。请遍名医,皆束手无策。
“从未见过这般病症,”老郎中捋着胡须,“仿佛……仿佛这两处伤口是相通的。”
张皋躺在床上,高烧不退。昏沉中,他总看见僧越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
有时是那个布衣仗义的壮士,有时是那个讲经说法的僧人,有时又是血染僧袍的模样。
“我救你南归,你却杀我。”僧越的声音在梦中回荡,“我本已放下,可你连忏悔都不曾。”
张皋想辩解,却发不出声音。
弥留之际,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那箭伤、那梨汁、这怪疮,哪里是什么冤魂索命?分明是他自己的心魔。若他坦然面对过去,善待恩人,何至于此?若他在僧越直言时不恼羞成怒,何至于此?若他在动手后悔过自新,又何至于此?
可一步错,步步错。他杀死的不仅是恩人,更是自己的良心。
月余,张皋不治而亡。临终前,他瞪大眼睛望着虚空,嘴唇微动,老管家凑近去听,只听见模糊的几个字:
“梨……汁……”
多年后,有游方僧人路过东徐州,在郊外荒寺挂单。寺中老僧沏茶待客,说起本地旧事。
“那张刺史,本不该早逝。”老僧叹息,“他有个故人,法号僧越,是位真修行的。若他在,必能规劝张刺史走正途。”
游僧好奇:“后来呢?”
“僧越法师云游去了,再没回来。”老僧望着庭中古柏,“有人说,他是心寒了。当年拼死相助的故人,终究变成了他最厌恶的模样。”
“那张刺史是怎么死的?”
“说是恶疮。”老僧双手合十,“其实啊,人心里的疮,比身上的更难治。”
庭外忽然下起雨,雨打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脚步声。
佛法讲究因果轮回,世人多以为是报应不爽。其实何须等到来世?人这一生,每一个选择都是一粒种子,每一次辜负都是一道伤痕。今日种下的因,明日就会结果;今日欠下的债,明日就要偿还。
正如那滴溅在伤口上的梨汁,看似偶然,可若没有当初的箭伤,没有更早种下的恶因,又怎会引发后来的溃烂?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这“时候”,往往就藏在我们每一个当下的选择里。
5、萧续
庐陵王萧续病重这些日子,总在深夜惊醒。
“来了……他们来了……”他死死攥住锦被,指节发白。侍从们屏息垂首,不敢接话。烛火摇曳,将帐幔的影子投在墙上,恍若鬼魅。
这位荆州刺史、当今皇弟,三个月前还是驰骋猎场的骁将,如今却形销骨立,整日蜷缩在榻上,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是张延康……还有吴县令……”他忽然瞪大眼睛,指着空无一人的墙角,“你们看!他们就站在那里!”
侍从们抬头,只见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洒下一片清辉。
无人看得见萧续眼中的景象——那两个血淋淋的人影,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三年前的春天,荆州刺史府一派繁忙。
萧续端坐堂上,翻阅着武宁太守张延康的考绩文书。窗外桃花正盛,他却眉头紧锁。
“这张延康,果然是个能臣。”他放下文书,对心腹幕僚道,“武宁郡三年,赋税增了三成,盗匪绝迹。这样的干吏,放他回京可惜了。”
幕僚会意:“王爷是想……”
“本王要留他再做一任。”
当张延康应召前来辞行时,萧续亲自下阶相迎。
“延康在武宁政绩卓着,本王甚为倚重。”萧续笑容可掬,“如今荆州百废待兴,正需你这样的干才。不如再留一任,如何?”
张延康躬身施礼:“蒙王爷厚爱,只是下官在京中老母年迈,多次来信催促。且按制任期已满,若再留任,恐违朝廷法度。”
萧续脸上的笑容淡了:“若是本王强留呢?”
“下官不敢违制。”张延康语气恭敬,却无转圜余地。
空气骤然凝滞。萧续盯着眼前这个不识抬举的臣子,指尖轻轻敲击案几。他贵为皇帝,镇守一方,何时被人如此拒绝过?
“既如此,你便去吧。”他最终挥了挥手,声音平静。
张延康退下后,幕僚低声道:“这张延康,怕是急着回京另谋高就,不愿在王爷麾下效力。”
萧续冷笑:“查查他在武宁任上,可有什么纰漏。”
不过旬日,一叠罪证便摆在案头——虽多是牵强附会,但足以构陷。
张延康被投入大牢那日,春雨绵绵。
他隔着木栅,望着窗外细密的雨丝,想起离京时母亲站在巷口的身影。三年了,老人家怕是又添了许多白发。
“张大人。”狱卒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小的听说,王爷已上奏朝廷,要处决大人。”
张延康浑身一颤:“不可能!我要面圣申诉!”
狱卒左右张望,压低声音:“既然如此,大人何不寻机逃回京城?今夜子时,牢门或许……未曾锁紧。”
希望如野火般在张延康心中燃起。是了,只要回到京城,面见圣上,一切冤屈都能洗清。
子夜时分,牢门果然一推即开。他避开巡更的守卫,悄悄摸到城墙下。一个包袱从暗处抛来,里面是便服和盘缠。
“快走!”有人低喝。
张延康不及细想,换上衣服便攀下城墙。双脚刚刚落地,黑暗中突然闪出几个黑影。
“张延康越狱,格杀勿论!”
冰冷的刀锋刺入胸膛时,他看见城楼上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一刻,他全都明白了。
萧续俯视着城下的尸首,淡淡道:“上报朝廷,张延康越狱拒捕,已被就地正法。”
支江令吴某接到调令时,正值荷花盛开的季节。
他婉拒了萧续的挽留,带着家小启程返京。船行至江心,忽遇风浪。等救援的船只赶到,只找到几片破碎的船板。
消息传回刺史府,萧续正在赏荷。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他轻叹一声,转身对幕僚道,“厚葬吴县令家眷。”
幕僚垂首应下,不敢多看王爷一眼——那日奉命去“护送”吴县令的侍卫首领,今早刚刚领了赏银。
连续两桩“意外”,让荆州官场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违逆这位庐陵王。
萧续很满意这样的局面。他是皇帝,是荆州的主宰,这里的一切都该顺从他的意志。张延康不识抬举,吴县令不知进退,都是自取灭亡。
直到那个夜晚。
第一声惨叫是从内室传来的。
侍从们冲进去时,只见萧续蜷缩在床角,面色惨白地指着窗外:“张延康……他浑身是血地站在那里!”
众人望去,窗外只有摇曳的竹影。
从那天起,萧续开始夜不能寐。只要闭上眼,就会看见张延康胸口插着刀,一步步向他走来;看见吴县令和数十口家眷从水中浮起,伸着苍白的手。
“他们来找本王索命了……”萧续终日惶惶,药石无灵。
最可怕的是,只有他能看见这些幻象。在旁人眼中,王爷只是对着空气嘶吼、求饶、忏悔。
“是本王害了你!是本王派人假意助你越狱,再埋伏杀你!”
“吴县令,是本王命人在你船上做了手脚!”
这些藏在心底的秘密,如今在癫狂中尽数吐露。侍从们听得胆战心惊,却无人敢外传。
深秋时节,萧续已病入膏肓。
这夜,他突然清醒过来,屏退左右,只留老管家一人伺候。
“你知道张延康临死前,看着城楼的那个眼神吗?”萧续望着帐顶,声音沙哑,“他在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老管家垂泪不语。
“还有吴县令的小女儿,才三岁,落水前还对着岸上笑……”萧续剧烈咳嗽起来,“本王这辈子,杀过的人不少,为何独独放不下这两个?”
老管家轻声道:“因为王爷知道,他们本不该死。”
萧续怔住了。
是啊,张延康不过是想回家尽孝,吴县令不过是按制调任。他们何罪之有?不过是没有顺从自己的心意罢了。
“权力啊……”萧续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他最后看见的,是张延康和吴县令并肩站在床前,浑身湿透,血水混着江水,在地上汇成一片。
“来陪我们吧。”他们齐声说。
庐陵王萧续薨逝的消息传遍荆州,百姓私下议论纷纷。
有人说王爷是被冤魂索命;有人说他是忧劳成疾。只有那个老管家知道,要了王爷性命的,不是鬼魂,而是他自己的心魔。
那些被他枉杀的生命,或许无力复仇,但他们的影子却永远烙在了他的良心上。每日每夜,都在提醒他犯下的罪孽。
很多年后,有个游方僧人在荆州旧宅借宿,听说了这个故事。他沉默良久,提笔在墙上写下四句偈子:
“权柄如山重,人心似水柔。
若以强凌弱,终将覆舟流。
冤魂虽无形,良知自可诛。
劝君多行善,莫待悔当初。”
月光照在字迹上,泛着清冷的光。就像每一个被辜负的生命,都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6、江陵士大夫
江陵城破那日,雪下得正紧。
刘文谦用最后一方干布裹住幼儿,将他紧紧贴在胸前。孩子在颠簸中睡得不安稳,小手时不时抽搐一下。这是刘家最后的血脉——侯景之乱中,他失去了父母、妻子和两个女儿,如今只剩这个刚满三岁的幼子。
“再忍忍,过了这段路就好了。”他轻声说,不知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安慰自己。
风雪更紧了。泥泞的官道上,逃难的人群像蚂蚁般缓慢前行。不时有马车陷在泥里,随即响起哭喊和叱骂。刘文谦的布鞋早已磨破,冰冷的雪水渗进来,双脚冻得发麻。可他不敢停——身后是烧成火海的江陵城,身前是渺茫的生路。
“爹,冷……”孩子醒了,在他怀里发抖。
刘文谦解开衣襟,将孩子更深地藏进怀里。就在这时,一队骑兵从后方追来,马蹄踏起混着雪水的泥浆。
“都站住!”为首的军官勒马横刀,“从现在起,你们都是俘虏了!”
人群骚动起来,哭声四起。
那军官策马在人群前来回巡视,目光最后落在刘文谦身上:“你,看打扮是个读书人?”
刘文谦护紧怀中的孩子,微微躬身:“在下江陵刘文谦。”
“跟我走。”军官甩下这句话,便调转马头。
这军官便是梁元晖。他本是个不得志的关内人,如今趁乱捞些功劳,只盼能多得些赏赐。见刘文谦举止文雅,料定是士族出身,便想将这俘虏献上去邀功。
可走了不到三里,梁元晖就后悔了。
刘文谦抱着孩子,走得实在太慢。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调整姿势,生怕孩子不舒服。风雪越来越大,队伍行进缓慢,梁元晖的耐心渐渐耗尽。
“把那孩子扔了。”他策马来到刘文谦身边,冷冰冰地说。
刘文谦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军,这……”
“带着孩子走得太慢!”梁元晖不耐烦地挥手,“追兵随时会到,你想害死所有人吗?”
“将军开恩!”刘文谦跪倒在雪地里,“这孩子才三岁,他母亲、姐姐都死在乱军中了,他是刘家唯一的血脉啊!”
梁元晖冷笑:“你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管什么血脉?”
说罢,他翻身下马,伸手就去夺孩子。
“不——!”刘文谦死命护住怀中的幼儿,孩子被惊醒,哇哇大哭起来。
梁元晖恼羞成怒,招呼两个士兵:“给我抢过来!”
挣扎中,孩子的襁褓被扯开,小小的身躯暴露在风雪中。刘文谦像发疯的野兽般扑上去,却被士兵死死按住。
“求求你,将军,我愿做牛做马......”
梁元晖充耳不闻,一把抓过哭喊的孩子,随手抛向路边的雪堆。
那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上弹了一下,便不再动弹。
“走!”梁元晖翻身上马,命令队伍继续前进。
刘文谦被士兵拖着前行,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雪堆。他看见孩子的小手动了一下,又一下,然后彻底不动了。
“儿啊——!”一声凄厉的哀嚎撕裂风雪。
这声哭喊太过惨烈,连押解的士兵都别过头去。
接下来的路,刘文谦像个木头人,任由推搡。只是每走几步,他都要回头望一眼,嘴里喃喃呼唤着孩子的乳名。
当夜宿营时,梁元晖在自己的帐篷里喝酒。帐外风声呜咽,他莫名有些烦躁。
“那个刘文谦怎么样了?”他问守卫。
“一直坐在那儿,不吃饭也不说话,就望着来路的方向。”
梁元晖哼了一声,又灌下一口酒。
第三天清晨,士兵发现刘文谦蜷缩在营火旁,身体已经僵硬。他的眼睛依然睁着,望向江陵的方向。
梁元晖得知后,只淡淡说了句:“埋了。”
他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从那天起,梁元晖开始睡不安稳。总在半夜惊醒,仿佛听见孩子的哭声。起初他以为是风声,可那哭声越来越清晰,有时还夹杂着刘文谦凄厉的呼唤:“儿啊——”
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在白天产生幻觉。处理公文时,一抬头就看见刘文谦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孩子;吃饭时,眼角的余光总瞥见一双哀怨的眼睛;甚至骑马巡视时,也会突然看见前方雪地上有个小小的身影。
“将军,您脸色不好。”副将关切地问。
梁元晖摆摆手,强作镇定。可他的手在发抖。
那晚,他清楚地看见了刘文谦。
就站在他的床前,浑身是雪,怀里抱着那个孩子。孩子的脸色青紫,显然已经冻死。
“还我孩子......”刘文谦的声音空洞,在静夜里格外瘆人。
梁元晖惊坐而起,帐内空无一人,只有烛火摇曳。
他病了。高烧不退,胡话连篇。军医束手无策。
“是心病。”老军医悄悄对副将说。
梁元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请求返乡。一路上,他躺在颠簸的马车里,时醒时昏。醒时,他总想起那日的风雪,想起刘文谦跪地哀求的样子,想起那个被抛在雪地里的孩子。
“我错了...我错了...”他反复念叨着。
可忏悔来得太迟。幻觉越来越频繁,刘文谦和那孩子几乎如影随形。有时他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有时他们会突然靠近,伸出冰冷的手......
梁元晖到家时,已经奄奄一息。他拉着老妻的手,断断续续讲述了江陵道上的事。
“我...我该让他们父子在一起的...”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
那个冬天特别冷,雪也特别大。有人说,在梁元晖出殡那天,看见雪地里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静静地站在路旁,像是在送行,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然而更多人说,那不过是风吹起的雪雾罢了。
人世间最痛的,莫过于生离死别。而在所有离别中,最残忍的莫过于硬生生拆散骨肉至亲。梁元晖在雪地上掷出的那一扔,掷碎的不只是一个幼小的生命,更是一个人最后的希望与牵挂。他的结局,看似是冤魂索命,实则是良知在漫长煎熬中的必然结果——那些被我们伤害过的生命,或许无力报复,但我们自己的良心却会代替他们,完成最后的审判。
7、乐盖卿
韦破虏最后一次见到乐盖卿,是在荆州城的刑场上。
那是初冬的早晨,霜露未曦。乐盖卿穿着囚服,头发散乱,却挺直了脊背。当刽子手举起鬼头刀时,他突然转头,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落在韦破虏脸上。
“记得给我带纸笔。”他平静地说,仿佛只是嘱咐友人带些寻常物件。
刀光闪过,韦首落地。韦破虏站在人群里,浑身冰凉。他清楚地看见,那颗头颅滚落时,嘴唇还在微微颤动,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三个月前,荆州刺史府内,庐陵王萧续召集所有从事。
“朝廷有令,重新丈量民田,核实税赋。”萧续环视众人,“你等分赴各郡,务必精准确认,不得有误。”
乐盖卿站在人群中,神情专注。他是南阳人,今年刚被举荐为从事,这是第一次领受重任。
散会后,韦破虏一一分发文书。他是公府舍人,负责传达王爷的指令。
“乐兄,此去保重。”韦破虏将文书递给乐盖卿时,特意多说了句,“王爷最恨办事不力之人。”
乐盖卿感激地拱手:“多谢韦兄提醒。”
韦破虏望着乐盖卿离去的背影,轻轻摇头。这个书呆子,怕是还不知道官场的险恶。
一个月后,各路人马陆续返回。乐盖卿带着厚厚的田册,风尘仆仆地赶回荆州。
“韦兄,我这次查出不少问题。”他兴奋地说,“有些豪强虚报田亩,逃避税赋;也有些贫苦百姓的地被多量了。我都一一核实,重新造册。”
韦破虏翻看着田册,眉头越皱越紧:“乐兄,你太较真了。”
“这是王爷交代的差事,自然要秉公办理。”乐盖卿不解。
韦破虏叹了口气。他太了解王爷了——所谓的“量扩民田”,不过是找个理由增加税收,哪是真的要公平公正?
果然,当乐盖卿汇报完毕后,萧续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你是说,本王先前核准的田亩数,大多有误?”
乐盖卿还未察觉危险,依然据理力争:“下官仔细丈量,确实如此。尤其是李家庄、张家堡等地,误差最大。”
萧续冷笑一声,挥袖而去。
当晚,韦破虏被紧急召见。
“你看看这个!”萧续将一叠文书摔在案上,“乐盖卿擅自修改田册,搅得民怨沸腾。那些来告状的人,都快把刺史府的门槛踏破了!”
韦破虏战战兢兢地拾起文书,越看心越凉。这哪里是民怨,分明是那些被触犯利益的豪强在施压。
“王爷息怒,乐从事或许是年轻不懂事......”
“不懂事?”萧续猛地转身,“他这是故意跟本王作对!”
韦破虏不敢再言。他明白,乐盖卿触碰了不该碰的利益网。
“明日你先去稳住他,”萧续命令道,“就说本王正在核查,让他稍安勿躁。”
韦破虏领命退出,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第二天一早,他找到焦虑不安的乐盖卿。
“乐兄放心,王爷虽然动怒,但知你是一片公心。”韦破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我已经为你分说,你暂且等待,不要轻举妄动。”
乐盖卿如释重负:“多谢韦兄!我就知道......”
“不过这几日,你千万不要再去求见王爷,也不要再跟别人提起田册的事。”韦破虏打断他,“免得节外生枝。”
乐盖卿连连点头,对这位“仗义执言”的同僚感激不尽。
接下来的几天,韦破虏每天都来告诉乐盖卿:王爷态度有所缓和,正在重新核查,事情还有转机。
而实际上,萧续已经秘密搜集“证据”,准备置乐盖卿于死地。
第七天清晨,一队士兵突然闯入乐盖卿的住处。
“乐盖卿接令!你假公济私、篡改田册、扰乱民生,罪证确凿,立即收押!”
乐盖卿被拖走时,难以置信地看着韦破虏:“韦兄,这是......”
韦破虏别过脸去,不敢与他对视。
狱中的乐盖卿还存着一丝希望。他相信韦破虏会为他作证,证明他只是秉公办事。
当韦破虏来探监时,乐盖卿急切地抓住栏杆:“韦兄,你快告诉王爷,那些田册都是如实记录的!”
韦破虏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乐兄,现在情况不妙。不过你放心,我正在外面为你奔走。王爷最听张长史的话,我已经托他去说情了。”
这完全是谎话。实际上,他正在加紧罗织乐盖卿的罪证。
三天后,判决下来了:斩立决。
乐盖卿直到被押上刑场,还相信韦破虏会突然出现,带来王爷赦免的命令。
直到刽子手的刀举起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被骗了。
乐盖卿死后,韦破虏过了几天忐忑不安的日子。但很快,他就放下心来——死人不会说话,这个秘密将随乐盖卿一起埋入黄土。
为了安抚良心,他确实准备了一刀纸和几支笔,悄悄放进了乐盖卿的棺木。
“乐兄,别怪我。”他在心中默念,“我不害你,王爷就要害我。官场如此,我也是身不由己。”
一个月后,韦破虏被派去管理城外的官牛。这算是个闲差,正好让他远离刺史府的是非。
那是个阴沉的下午,他正坐在牛槽边打盹,忽然听见脚步声。
抬头一看,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乐盖卿正从远处走来,颈上一道狰狞的刀口,双手捧着一只陶碗。最可怕的是,他的头似乎随时会从脖子上掉下来,只能用手勉强扶着。
“韦兄,”乐盖卿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答应我的纸笔,我收到了。这碗蒜斋,是我谢你的。”
韦破虏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想喊,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乐盖卿越走越近,将碗递到他面前。碗里是黏稠的、暗红色的东西,散发着血腥气。
“不......”韦破虏拼命摇头。
乐盖卿歪着头,那颗头颅险险欲坠:“韦兄为何推辞?当日你让我耐心等待,我不是也听你的了吗?”
在极度的恐惧中,韦破虏颤抖着接过碗,闭上眼睛一饮而尽。那东西又腥又苦,顺着喉咙滑下,像是吞下了一块寒冰。
等他再睁眼时,乐盖卿已经不见了。
韦破虏病倒了,高烧不退,胡话连篇。
“不是我!是王爷要杀你!”他在病榻上嘶喊,“我不骗你,死的就是我!”
医生来看过,都摇头说不中用了。
“像是中了很深的邪,五脏六腑都寒透了。”老郎中把完脉,对韦破虏的家人说。
在弥留之际,韦破虏忽然清醒了片刻。他看着窗外的夕阳,喃喃自语:
“我本以为,骗他一时,救自己一命,是明智之举。却不知,骗人一时,害的是自己一世。那碗蒜斋,早在我第一次说谎时,就已经开始熬制了......”
他死后,有人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悔”字。
乐盖卿的冤案,后来终于得到平反。而那些曾经参与陷害他的人,也都陆续遭遇各种不幸。有人说这是报应,有人说这只是巧合。
但知情人心里都明白:这世上最毒的,不是鬼魂的复仇,而是良心的谴责。当你为了自保而欺骗他人,当你明知真相却选择沉默,你就已经喝下了那碗致命的蒜斋——它由谎言熬制,用愧疚调味,终将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夺去你内心的安宁。
做人当以诚信为本,因为每一个谎言,都是在为自己准备一碗穿肠毒药;每一次出卖良心,都是在自己的命数上刻下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8、康季孙
康季孙死前第三日,吐出的血在铜盆里映出他自己的脸——扭曲,惊恐,陌生。
他死死攥住床帷,盯着那摊血,仿佛里面会伸出一只手来。侍妾和奴仆远远站着,不敢近前。他们不是怕传染,是怕他——这个曾经杀伐决断、连咳嗽一声都能让满院噤声的主人,如今像个被吓破胆的孩子,整日对着空气嘶吼:“不是我!别过来!”
可空气中什么都没有。至少,他们看不见。
曾经的康季孙,是南阳地界上令人胆寒的人物。
他的府邸终日宾客盈门,后厨永远飘着血腥气。清晨现宰的羔羊,正午射杀的大雁,傍晚捕捞的活鱼——康季孙对“鲜活”有种偏执的追求。用他的话说:“不见血的食物,哪有滋味?”
这追求不仅限于食材。
管家永远记得那个雨天。新来的小厮失手打碎了他最爱的青玉盏。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跪在雨地里磕头,额上的血混着雨水流了满脸。
“拉出去。”康季孙正在品尝新到的鲈鱼,头也没抬,“三十鞭,让他长点记性。”
老管家不忍,低声求情:“老爷,孩子还小……”
康季孙放下筷子,瞥了他一眼:“你也想陪他?”
那晚,小厮没能熬过去。康季孙得知后,只是皱了皱眉:“晦气。明日去人市上再买两个机灵的。”
杀戮于他,如呼吸般自然。狩猎时,他享受追捕的刺激;处置下人时,他习惯用恐惧维系权威。他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直到那年秋天,他突然病倒。
病来如山倒。南阳名医来了个遍,汤药灌下去如石沉大海。康季孙躺在床上,浑身剧痛,时而如烈火焚身,时而如寒冰刺骨。
“怕是……不中用了。”最德高望重的老大夫悄悄对管家说。
弥留之际,康季孙做了一个梦。
他站在一片浓雾里,四周影影绰绰。忽然,雾中走出一个身影,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种无边的威严。
“康季孙,”那声音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你杀孽太重。若能断杀,此病可愈。否则,必死无疑。”
他惊恐万状,在梦中拼命磕头:“我改!我一定改!从今往后,绝不杀生!”
惊醒时,汗透重衣,浑身战栗。奇怪的是,那缠身的剧痛竟减轻了大半。
病愈后的康季孙,像变了个人。
他下令府中一律素食,禁绝狩猎。往日挂满兵器的墙壁,如今悬上了佛经。他甚至让人在院里设了放生池,时常对着池水诵经。
奴婢们起初战战兢兢,后来发现老爷真的不再轻易责罚人。有次厨娘失手打翻刚熬好的参汤,吓得瘫软在地,康季孙只是摆摆手:“收拾了吧。”
所有人都以为老爷皈依了佛法。
只有康季孙自己知道,他怕的不是佛法,是那个梦。每每夜深人静,他都能想起梦中那双无形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他。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
转折发生在一个夏夜。
那晚闷热,康季孙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巡视府院。经过西厢时,他听见一阵压抑的啜泣。
是他最宠爱的两个侍妾,柳娘和云袖。两人正收拾细软,脸上泪痕未干。
“怎么回事?”他推门而入。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追问之下,才知真相:他门下三个年轻门生,竟与二妾私通,约定今夜私奔。
康季孙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这三年来压抑的暴戾,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好,好得很!”他冷笑,面目狰狞如修罗,“我康季孙竟被如此欺辱!”
他当即召集家丁,亲自带人追击。在城外十里处的树林里,截住了那五个仓皇逃窜的男女。
“老爷饶命!”门生跪地磕头,“是我们鬼迷心窍……”
柳娘和云袖哭得梨花带雨,抱着他的腿哀求。
月光下,康季孙看着这些背叛者的脸,杀心骤起。
“打断他们的腿。”他声音平静,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家丁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康季孙夺过一根木棍,亲自上前。惨叫声划破夜空,惊起林间宿鸟。
当五具血肉模糊的身体倒在血泊中时,康季孙拄着木棍喘息。他看着眼前的惨状,忽然打了个寒颤。
那个梦,那双眼睛,瞬间浮现在脑海。
“收拾干净。”他扔下木棍,转身离去,不敢回头。
当夜,旧梦重现。
还是那片浓雾,还是那个身影。只是这一次,威压更重,让他直接跪倒在地。
“何故负信?”那声音如雷霆贯耳,“此五人罪不至死。你私刑擅杀,罪加一等。如今悔改,为时已晚。”
康季孙惊醒,窗外天色未明。
他想起昨夜的血腥,想起那五个年轻的生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到痰盂前,哇的一声,吐出的竟是暗红色的血。
从那天起,他呕血不止。医者来看,都摇头说这是心病,无药可医。
弥留之际,康季孙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他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喃喃自语:
“我以为我戒的是杀生,其实戒的是恐惧。一旦不怕了,就什么都敢做了……”
最后一口气咽下时,他瞪大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片浓雾,和雾中那双审判的眼睛。
康季孙的死,在南阳城传了很久。
有人说他背弃誓言遭了天谴,有人说他杀人太多被冤魂索命。只有老管家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本从未示人的日记。
最后一页,墨迹犹新:
“今日又见后院柳娘养的那对白兔,忽然惊觉,我已三年未杀生。不是不想,是不敢。原来这三年的慈悲,竟是源于恐惧。若有一日我不再恐惧,是否会变回原来的我?”
老管家合上日记,长叹一声。
康季孙至死都不明白:真正能约束我们的,不应该是对外在惩罚的恐惧,而是内心那份对生命的敬畏。他以恐惧为锁链,锁住心中的恶兽,却从未真正驯服它。当锁链松动,兽性便破笼而出,反噬其主。
人这一生,最难的不是立下誓言,而是在诱惑和愤怒面前,依然坚守誓言。真正的善良,源于内心的选择,而非外在的胁迫。若不能从心底生出对生命的尊重,任何建立在恐惧之上的“慈悲”,都不过是沙上筑塔,终有倾覆之日。
9、张绚
江风很大,吹得张绚的官袍猎猎作响。他扶着船舷,看两岸青山缓缓后退。这是他从武昌太守任上调往京城的第三天,江水浩荡,前程似锦。
“大人,风大,进舱歇息吧。”老仆张福低声劝道。
张绚点点头,正要转身,眼角瞥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船尾踉跄了一下——是那个新来的部曲,名叫阿七的年轻人。水桶在他手中摇晃,洒出的水打湿了甲板。
“没用的东西!”张绚眉头一皱,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仆从都屏住了呼吸。
阿七慌忙跪倒,水桶滚到一旁:“大人恕罪,方才船晃得厉害...”
“还敢顶嘴?”张绚缓步上前,捡起撑船的竹篙,“伸出手来。”
阿七颤抖着伸出手掌。竹篙带着风声落下,一声脆响,少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废物!”张绚越打越怒,“连桶水都提不好,留你何用?”
竹篙雨点般落下,打在手臂、肩背、腿上。忽然,一声清晰的“咔嚓”声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七的右臂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弯曲着,他疼得脸色惨白,冷汗直流。
张绚也愣住了。他本只是想教训一下这个笨手笨脚的下人,没想过会下这么重的手。
“大人...”张福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张绚看着瘫软在地的阿七,那条折断的手臂像根枯枝般晃荡。他心头一阵烦躁——带着这样的伤者进京,岂不是让人笑话?
“扔下去。”他挥了挥手,声音冷得像这江心的水。
“大人!”张福惊呼,“这...这会出人命的!”
张绚冷冷地看了老仆一眼:“我的话,不说第二遍。”
两个家丁面面相觑,终究不敢违抗,抬起已经昏死过去的阿七,扑通一声扔进了江中。
江水翻腾了几下,吞没了那个瘦小的身影,很快恢复了平静。
张绚转身进舱,吩咐道:“继续行船。”
当晚,张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阿七从江水中缓缓升起,浑身湿透,但那断臂却已经接好了。少年站在水面上,对着他拱手作揖:
“大人,小的罪不至死啊。”
张绚惊醒了,舱外月色如水,江水哗哗作响,再正常不过。
“不过是个梦。”他自我安慰,翻个身又睡了。
第二天清晨,船队照常启航。张绚站在船头,看着朝阳给江水镀上一层金辉,心情渐渐明朗起来。
忽然,他看见江面上漂着什么东西——是一具尸体,面朝下,随着波浪起伏。
“晦气。”张绚正要命令绕行,那尸体却突然翻了过来。
是阿七!他的脸被水泡得肿胀,但那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张绚。
更可怕的是,那具尸体竟然在说话:
“大人,小的罪不当死,您枉杀了我啊。”
张绚倒退两步,厉声喝道:“胡说八道!分明是你自己失足落水!”
水中的阿七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浮肿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既然如此,小的这就来谢恩了。”
话音未落,那具尸体突然从水中跃起,化作一道黑影,直扑张绚面门。
“保护大人!”侍卫们拔刀上前,却劈了个空。
张绚只觉得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下意识地张口要喊,那黑影却倏地钻入了他的口中。
冰凉的感觉从喉咙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大人,您怎么了?”张福慌忙扶住他。
“你...你们没看见吗?”张绚指着江面,声音发抖,“刚才...刚才阿七...”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江面平静,只有几只水鸟掠过。
“大人定是昨夜没睡好。”张福劝道,“进舱歇息吧。”
从那天起,张绚就病了。
起初只是咳嗽,后来开始发烧,吃什么吐什么。随行的郎中诊脉后,面露困惑:“大人脉象紊乱,似惊似恐,却又寒热交加,怪哉,怪哉。”
只有张绚自己知道,他每次闭上眼,都能看见阿七从江水中升起的模样;每次喝水,都能尝到江水的腥味;每次呼吸,都觉得有冰冷的水草堵在胸口。
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听见阿七的声音,不是从外面,而是从他身体内部传来:
“大人,江底好冷啊...”
“大人,我的手臂还疼着呢...”
“大人,您什么时候来陪我?”
张绚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不过数日,已经下不了床了。
临终前夜,他突然回光返照,挣扎着坐起来,对守夜的张福说:
“你去...去找到阿七的家人,好生抚恤...”
张福老泪纵横:“老奴遵命。”
张绚望着舱外朦胧的月色,忽然低声说:
“我小时候,也曾失手打碎过父亲最爱的砚台。那时管家要罚我二十大板,是父亲说,孩子不是故意的,算了。”
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继续说:
“可我那天...怎么就没想到,阿七也许真的只是没站稳呢?”
第二天清晨,张绚死了。郎中说是急病攻心,但船上的每个人都知道真相——大人是被自己的良心逼死的。
那钻入口中的冤魂,或许只是他内心愧疚的化身。当他举起竹篙的那一刻,当他下令将人抛入江中的那一刻,那致命的“鬼魂”就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
很多年后,有渔夫在这段江面上打鱼,总会和人说起一个古老的教训:
权力如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待弱者时的残忍,就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终将荡回自己身边。做人要常怀仁慈之心,因为每一个被你伤害的生命,都会在你心里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这伤痕不会流血,却比任何刀剑都更致命。
10、杨思达
那年夏天的西阳郡,连风都是烫的。
土地龟裂如老妇脸上的皱纹,禾苗枯黄地耷拉着。太守杨思达站在官署前,望着街道上日渐增多的饥民,眉头锁成了死结。
“大人,昨日又有三处粮仓遭窃。”主簿低声禀报,“盗贼皆是饥民,捉住了也只是磕头求饶,说家中老小快要饿死。”
杨思达冷哼一声:“乱世用重典。传我令:凡盗取田中粮食者,不论多少,一律截去手腕!”
命令传出,满城哗然。
部曲陈五接到这差事时,手微微发抖。他是个老实人,从军多年,战场上杀人不见手软,可对饥民下手...
“头儿,真要这么做?”年轻的兵士面露不忍,“那些人也是被逼无奈...”
陈五沉默半晌,哑声道:“执行命令。”
第一个被抓住的是个瘦骨嶙峋的老汉,怀里揣着两把刚抽穗的麦子。他跪在地上,额头磕出血来:“官爷开恩,我孙女三天没吃东西了...”
陈五别过脸去,挥了挥手。
刀光闪过,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只枯瘦的手腕落在地上,手指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
当晚,陈五做了个噩梦。梦见那老汉举着断腕,血淋淋地站在他床前:“官爷,我孙女饿死了...”
他惊醒,浑身冷汗。
第二天,是个妇人。她偷了一小袋麦子,被发现时死死护在怀里:“给我孩子留条活路...”
这次陈五亲自执刑。刀落下时,他看见妇人眼中不是仇恨,而是一种死寂的绝望。
十几天里,他截了十三个人的手腕。每一次行刑,他都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个部分也跟着被切除了。
最让他难以释怀的是最后一个——那是个半大的孩子,看上去不过十来岁。被抓住时,他正把几根麦穗往嘴里塞。
“官爷,我娘病了...”孩子吓得尿了裤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五的手在抖。他想起自己远在老家的儿子,也是这般年纪。
“头儿...”旁边的兵士欲言又止。
陈五咬咬牙,还是举起了刀。孩子晕死过去前,那双含泪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那天之后,陈五变了。他开始失眠,一闭上眼就是那些断手和绝望的眼神。吃饭时,他总是不自觉地盯着自己的手腕看。
“我这是执行命令,”他对自己说,“乱世之中,不得不为。”
可心底有个声音在问:真是这样吗?那些饥民,真的该死吗?还是说,你只是在用服从命令来掩盖自己的残忍?
一个月后,旱情稍缓。那些被截腕的饥民,有的活下来了,成了街头的乞丐;有的没熬过去,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某个角落。
陈五尽量不去想他们。他娶了妻,很快妻子有了身孕。新生命的到来冲淡了他心头的阴霾,他开始期待这个孩子,仿佛孩子的降生能洗刷掉他手上的血迹。
临盆那日,产房里传来妻子凄厉的惨叫。陈五在门外焦灼地踱步,心里莫名地发慌。
终于,稳婆抱着襁褓出来,脸色怪异:“恭喜...是个男孩...”
陈五欣喜地接过孩子,却在掀开襁褓时僵住了。
婴儿很健康,哭声响亮,脸蛋红润。可是——他的两只手臂,在手腕处齐齐截断,光秃秃的,像两截嫩藕。
“不——!”陈五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险些摔了孩子。
妻子醒来后看到孩子,当场晕厥。整个陈家笼罩在诡异的氛围中——没有人敢明说,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是报应。
陈五抱着孩子,呆呆地坐在窗前。夕阳西下,那孩子出奇地安静,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父亲,忽然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就在那一刻,陈五忽然明白了。这不是什么鬼神的报应,这是他良知的审判。那些被他截去手腕的饥民,他们的痛苦、他们的绝望,早已在他心里种下了种子。如今,这种子在他孩子身上长出了果实。
他想起那个老农、那个妇人、那个孩子...每一个人的面容都那么清晰。他终于懂得,当他对别人的苦难闭上眼睛时,这苦难终将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他身边。
“儿啊...”陈五把脸贴在孩子光秃秃的手臂上,泪水滚滚而下,“是爹的错...都是爹的错...”
后来,陈五辞去了军职,带着妻儿离开了西阳郡。有人说他出家为僧,也有人说他四处行善,专门救助残疾之人。
只有一点是确定的:他再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很多年后,有游方僧人在破庙里遇见一个没有手的少年正在用脚写字,字迹工整秀气。旁边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仔细看,正是当年的陈五。
僧人合十问:“施主可还怨恨命运?”
陈五看着专心写字的儿子,平静地回答:“不怨。他让我明白了,这世上的苦难都是相通的。你加诸他人身上的,终会回到你自己身上。他不是诅咒,他是度我的菩萨。”
窗外,阳光正好。少年写完最后一个字,抬起头来,笑容纯净如初雪。
这世间最深的报应,从不在来世,而在今生;不在鬼神,而在人心。每一个残忍的举动,都在施暴者的灵魂上刻下一道伤痕;每一次对苦难的漠视,都在关闭自己通往光明的心门。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因为所有施加于人的善恶,最终都会在生命的某个转角,与自己重逢。
11、弘氏
南津码头的晨雾里,千步木筏如黑龙静卧江面。弘氏抚着这些历经湘州风雨的良材,眼中满是欣慰。这是他一年的心血,更是曲阿弘氏商号未来的根基。
“老爷,孟校尉来了。”管家低声道。
弘氏整了整衣袍,迎向那个身着官服的身影。他万万没想到,这一迎,竟是踏上了黄泉路。
故事该从一年前说起。
梁武帝欲为文皇帝陵建寺,苦无佳材。旨意层层下传,到了南津校尉孟少卿耳中,已成了必须完成的圣命。
恰在此时,弘氏的商队自湘州归来。那千步木筏上,紫檀、金丝楠、铁杉……无不是一等一的建寺良材。消息传到孟少卿耳中,他抚掌而笑:“天助我也!”
可弘氏如何肯让?这些木材,是他带着亲族子弟,深入湘西密林,与瘴气虫蛇为伴,历时一年才采得。每一根梁木,都浸透着弘家商队的心血。
“校尉大人,这些木材小人已与金陵数家商号有约……”弘氏恭敬却坚定地回绝。
孟少卿脸上的笑容淡了。他打量着这个富态的商人,心中已有了计较。
三日后,一队官兵闯入弘氏商栈。
“经查,弘氏商队沿途劫掠,这些衣裳绸缎皆为赃物!”为首的军官抖开一件锦袍,“更有甚者,所用车船规格逾制,非商贾所宜!”
弘氏目瞪口呆。那些衣裳,分明是返程时顺道贩售的货物;那些车船,更是按律定制,何来逾制之说?
“冤枉啊!”他疾呼,“小人有沿途关防文书为证!”
孟少卿高坐堂上,冷笑一声:“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押入大牢!”
狱中的弘氏,起初还存着希望。他想着家中妻小,想着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总该有人为他奔走。
直到狱卒悄悄告诉他:“弘老板,死心吧。孟校尉要你的木材充公建寺,岂会让你活着出去?”
弘氏如遭雷击。原来如此!什么劫掠,什么逾制,都不过是巧取豪夺的借口!
宣判那日,孟少卿亲自监斩。弘氏被押赴法场,面色却异常平静。
临刑前,他请求见妻子最后一面。
“记住,”他低声对泣不成声的妻子,“在我棺中放上黄纸笔墨。我若死后有知,必当诉冤!”
他又要来纸笔,写下“孟少卿”三字,一连数十张,一一吞入腹中。
“此为凭证。”他对苍天高呼,“黄泉路上,我等着你们!”
刀落头断,血染法场。那千步木筏,很快被运往建寺工地。
孟少卿起初很是得意。不过处置一个商人,就完成了圣命,前途不可限量。
可怪事很快来了。
那夜他批阅公文至深夜,恍惚间见弘氏站在堂下,颈上刀痕宛然,正对他拱手微笑。
“你……”孟少卿惊起,人影已散。
自此,他夜夜不得安眠。只要闭上眼,就见弘氏吞食写着他名字的纸张;就见那千步木筏在江上燃烧;就见无头的尸身在他床前徘徊。
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呕血。起初只是痰中带血,后来竟大口呕出暗红血块。
医官诊脉后,面露困惑:“校尉此症,似惊似恐,药石难医。”
孟少卿心中明白——这不是病,是报应。
那日他强撑着升堂,忽见弘氏从门外走来,颈上伤口还在渗血。
“孟大人,”弘氏开口,声音清晰可闻,“那些木材可还合用?”
满堂衙役竟无一人看见,只有孟少卿面如死灰,连连后退。
“是我错了!我不该诬陷你!”他终于崩溃,当堂跪地,“我愿为你平反,愿厚葬你,只求你饶我一命!”
衙役们面面相觑,只见校尉对着空气磕头求饶,状若疯癫。
当夜,孟少卿呕血而亡。死前他瞪大眼睛,嘶声道:“他来了……他带着那些纸来了……”
孟少卿的死,只是开始。
参与构陷弘氏的狱官,三个月后暴毙家中;主笔文书的主簿,夏日里竟冻死在书房;就连当时在奏折上署名的几个小吏,也相继离奇身亡。
不到一年,所有经手此案之人,无一幸免。
消息传到京城,梁武帝震怒,下令重查此案。真相大白后,弘氏得以平反,家产归还。而那座用他木材建成的寺庙,始终香火寥落。
有人说,每逢雨夜,寺中还能听见有人在数木材:“一千零一步,一千零二步……”
弘氏之子继承家业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寺中祭拜。
住持告诉他:“令尊这些木材,每一根都刻着‘冤’字。老衲每日诵经,只为化解这段冤孽。”
年轻人抚摸着殿柱,忽然泪下:“父亲要的不是报仇,是公道。”
据说,后来有位高僧在寺中闭关七七四十九日,出关后说:“弘氏已往生极乐。他留话世间:我不恨取我性命者,只恨践踏公道之人。”
寺因此得名“还冤寺”,香火反而渐渐鼎盛起来。想来是人们在此求的,不只是超度冤魂,更是世间永存的公道。
这世间最重的,不是金楠良材,而是人心公道;最可怕的,不是刀剑加身,而是冤屈难雪。弘氏吞下的不仅是仇人的姓名,更是对世间公义的最后信念。而那些践踏公道的人,即便逃得过王法,也逃不过自己良心的审判——因为每一条冤屈,都会在历史的长河中化作礁石,终将在某个转角,让作恶者的航船触礁沉没。
12、朱贞
梁武帝年间,秣陵令朱贞因贪墨下狱,案件移交廷尉虞献审理。论罪当诛的判决已定,只待最后上奏核准。行刑前夜,朱贞托狱卒带话给虞献:“我罪该万死,不敢求饶。只是明日乃先帝忌辰,乞请延后一日上奏,或能得陛下仁心宽宥。”虞献不假思索应允:“此乃人之常情,明日我不呈你案卷便是。”
当夜虞献宴饮至醉,将抽换文书之事忘得干净。次日晨起,家人将整理好的奏章收入衣箱,他仍未想起这桩承诺。直至朝堂之上,武帝翻阅案卷,朱贞的死刑奏请赫然在列。帝王朱笔一挥:“按律处置。”
刑场上,朱贞目眦欲裂:“虞献小子!欺我将死之人!魂魄有知,誓必相报!”刀光闪过,虞献正在廷尉府饮茶,忽见朱贞浑身是血立于阶前,颈上刀痕狰狞。自此他日夜难安,朱贞的鬼影如影随形。某夜梦见驾车山行,朱贞自山顶推落巨石。惊醒后胸痛难忍,医师诊脉惊问:“大人可是受过重物所压?”未及半年,虞献呕血而亡,死前终日对着空屋嘶吼:“是我负约!是我负约!”
这桩公案令人唏嘘:生死大事岂容轻诺?虞献非存心害命,然其轻慢失信,终酿大祸。世间诺言重如泰山,特别是对绝境中人的承诺,更是牵连生死。须知诺言不仅是言语,更是一个人品格的试金石。轻诺者必寡信,而失信于生死之际者,纵无鬼魂索命,也难逃良心日夜拷问。愿世人谨记:言出必行,方为立身之本;一诺千金,才是处世之道。
13、北齐文宣帝
晋阳宫的深夜,北风卷着雪粒,敲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低语。孝昭帝高演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中衣。
梦中,他的兄长——已故的文宣帝高洋,就站在他的龙榻前,浑身湿漉漉的,面色青白,伸着一双枯瘦的手,声音幽远而执着:“还我儿来……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他猛地坐起,胸口剧烈起伏,环顾四周,帷帐深垂,烛火摇曳,除了风声,一片死寂。然而,那索命的身影与声音,却比任何现实的存在都更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自从他在那场血腥的政变中,废黜并最终下令处死自己的亲侄子、少年皇帝高殷(乾明皇帝)之后,这样的噩梦便如影随形。
时间回溯到一年前。文宣帝高洋驾崩,太子高殷继位,改元乾明。作为文宣帝同母弟的常山王高演,坐镇军事重镇并州,手握强兵,威望素着。按制,他应回邺都辅政,然而朝廷仅授予他“录尚书事”的虚衔,实则被排挤出权力核心。
诏书送到并州王府时,高演正与一众武将宴饮。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使者宣读,挥手令其退下。厅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王爷,”心腹将领王曦低声道,“邺城那边,杨遵彦等人把持朝政,这是要削您的权啊!”
高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怒火与不甘。兄长在世时,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兄长走了,留下一个少年皇帝和一群文人辅臣,就敢如此对待他?他仿佛能看到,以尚书令杨遵彦为首的那几个乾明帝的“腹心”,正在邺城的宫殿里,盘算着如何一步步将他这个功高震主的皇叔彻底架空。
权力的诱惑与对自身处境的担忧,像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一个“潜生异计”的念头,在那刻破土而出。他不能坐以待毙。
机会很快到来。文宣帝下葬的陵寝事宜,需亲王主持。高演借此机会返回邺城。
那日,百官齐聚尚书省。气氛看似如常,却暗藏杀机。高演早已布置妥当,只待信号。当他的心腹侍卫悄然控制住各处要道时,他站起身来,目光扫过满堂官僚,最终定格在杨遵彦等五人身上。
那五人,是少年皇帝最倚重的臣子,是朝堂上与他抗衡的主要力量。
“拿下!”高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如狼似虎的甲士一拥而上,将惊愕的杨遵彦等人当场捆绑。求饶声、辩解声、呵斥声乱成一团。高演充耳不闻,他早已罗织好罪名,“皆为事状,奏斩之”。求的是速决,要的是立威。
手起刀落,血溅丹墀。辅政大臣的人头,成了高演通往权力顶峰最血腥的台阶。很快,少年皇帝高殷被废,幽禁于别宫。高演登基,是为孝昭帝。
他坐上了梦寐以求的龙椅,却总觉得那上面沾染着洗不掉的血腥气。
皇位并未带来预期的安稳。回到根基深厚的并州后,高演的心依旧悬着。那个被废黜的侄子,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这时,望气者(观测天象云气的方士)向他密奏:“邺城方向有天子气。”
简简单单一句话,在高演听来,却如同惊雷。那个被幽禁的废帝,难道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哪怕只是一丝苗头,也足以让他寝食难安。
平秦王高归彦,揣摩上意,进言道:“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乾明不死,终是祸患。”
高演沉默良久。那毕竟是他的亲侄子,兄长临终前曾握着他的手,嘱托他照顾好太子。那一幕犹在眼前……但权力的冷酷很快压倒了残存的亲情。他不能让任何威胁存在。
“就依卿所奏。”他闭上眼,挥了挥手。
一纸敕令,废帝高殷被从邺城押往并州,旋即被秘密处死。当消息传来时,高演正在批阅奏章,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一滴墨污了奏疏。他仿佛看到兄长高洋那双因酗酒而浑浊、却偶尔闪过精光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从那时起,文宣帝高洋的“鬼魂”便缠上了他。
起初只是在梦里。高洋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厉声咒骂,核心只有一个——索要他的儿子。高演下令进行各种“厌禳”之法(驱邪祈福的仪式),请来僧人道士,在宫中设坛作法,香烟缭绕,经咒不绝,却毫无效用。
后来,幻象开始侵入他的白日。批阅奏章时,他会瞥见兄长的身影在殿角一闪而过;宴饮时,他会听见孩童的哭声隐约传来;甚至在与大臣议事时,他也会突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厉声呵斥:“滚开!”
他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御医们束手无策,只说陛下是忧思过度,心神耗损。
他变得疑神疑鬼,暴躁易怒。他知道,这是报应。他背叛了兄长的托付,杀害了亲侄,篡夺了皇位。每一步,都踏着至亲的鲜血。如今,这血债化作了啃噬他心灵的恶鬼,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高热不退,胡话不断,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像是在抵挡无形的攻击。
“兄长……我错了……我把江山还给你……别来找我……别……”
声音渐渐微弱,最终归于沉寂。这位凭借铁腕和阴谋登上皇位的孝昭帝,在位仅一年多,便在无尽的恐惧和悔恨中死去。
他终究未能逃脱内心的审判。那萦绕不去的“妖怪”与索命之声,并非来自阴间,而是源于他自身无法安放的良知。弑亲篡位者,或许能一时权倾天下,却永远无法摆脱烙印在灵魂上的罪责,最终只能在自我构建的炼狱中,走向毁灭。
这故事警示后人:权力之争固然残酷,但人伦底线不可逾越。背弃信义、残害至亲换来的权柄,如同浸透毒液的冠冕,戴之愈久,反噬愈烈。世间最坚固的堡垒,并非宫墙与军队,而是内心的坦荡与安宁;最无法逃脱的审判,也非来自律法或他人,而是源于午夜梦回时,自己良知的无声诘问。
14、梁武帝
会稽虞涉的宅邸深夜里,烛火摇曳不定。这位曾在梁武帝朝中担任中书舍人、尚书右丞的老臣,又一次从榻上惊坐而起,冷汗浸湿了单衣。梦中,先帝萧衍身着龙袍,眉宇间笼罩着忧戚,声音却清晰如钟:“爱卿是朕旧臣,当转告陈公,篡位弑君,于他大不利。”
窗外更鼓声传来,虞涉心神不宁地踱步。陈霸先如今权倾朝野,虽立元帝第九子晋安王为帝,但朝野上下谁看不出他的野心?这梦境如此真实,可无凭无据,他岂敢以梦呓之言去劝诫当权者?
接连三夜,武帝魂影如期而至。最后一次,先帝目光如炬:“卿若不传此言,自身亦将遭殃。”虞涉在榻上辗转反侧,终觉此事荒诞,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未过旬日,建康城中风云突变。太史急奏紫微宫有兵戈之象,陈霸先闻言冷笑:“急兵正是本公。”当夜宫廷哗变,年幼的晋安王在乱军中殒命。翌日黎明,陈朝建立,武帝预言的血色终成现实。
新朝初立,虞涉却一病不起。朦胧中再见武帝,龙袍染尘:“因卿失言,致祸乱滋生,卿与陈主不久当知后果。”老臣这次再不敢怠慢,强撑病体将梦中诸事密奏新君。
陈霸先素来信奉鬼神,览奏后神色骤变,急命銮舆迎虞涉入宫。面对这位前朝老臣,皇帝声音微颤:“如此异事,卿何不早言?”虞涉俯首无言,七日后溘然长逝。未几,韦戴举兵反陈的消息传遍朝野,应验了梦中“寻当知也”的预言。
这段往事令人警醒:虞涉虽未亲手铸错,但知而不言,终成帮凶。世间许多灾祸,未必起于大奸大恶,却往往源于明智保身的沉默。当道义需要发声时,任何怯懦与迟疑都可能成为悲剧的推手。历史告诉我们,对良知的每一次辜负,都会在命运的长卷上留下难以抹去的污迹。
15、隋庶人勇
东宫的草药味已经浓得化不开了,熏得殿宇楼阁都仿佛浸在苦汁里。隋炀帝杨广立在殿外廊下,望着宫人捧着药盏碎步进出,眉头锁得铁紧。元德太子,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已缠绵病榻数月,群医束手。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殿角蔓延的青苔,悄悄爬上帝王的心头。
“去,”他沉声吩咐左右,“将崔善影带来。”
崔善影是个盲者,以能“见”常人不可见之物而闻名帝都。他被人引至东宫时,那空洞的眼窝仿佛能吸纳所有的光,让周遭的侍卫都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内侍将他带到太子寝殿门外,那浓重的病气与药味混杂,令他微微蹙眉。
他无需入内。只是静静站在那朱漆门槛外,像一尊石像。忽然间,他周身一颤,那自出生起便一片漆黑的“视野”里,竟猛地撞入一个清晰无比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着旧时冠服的男子,形容憔悴,却掩不住眉宇间曾经的贵胄之气。此刻,他正怒目圆睁,奋力挥袖,仿佛在抵御什么,又像是在控诉什么,对着太子寝殿的方向厉声嘶吼,那声音穿透了阴阳的隔膜,直抵崔善影的灵台:
“我不放你!我绝不放过你!”
崔善影面色瞬间苍白,他转向炀帝所在的方向,用一种异常确定的语气,缓缓描述出那“人”的样貌:身量、面容、衣饰细节,乃至眉间一颗小痣,无不精确。
周遭内侍闻言,皆尽骇然,冷汗涔涔而下。崔善影所描述的,分明是多年前被废黜、最终殒命的故太子——庶人杨勇!一个盲人,绝无可能知晓其生前样貌。
炀帝听着,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最后凝成一片铁青。他没有说话,只是袖中的手,悄然握紧。崔善影“看”到的,不只是兄长的冤魂,更是那段他试图深埋的、染血的宫闱秘辛。那一声“我不放你”,索的不是病中太子的命,而是他杨广内心的片刻安宁。这来自幽冥的诅咒,比任何朝堂政敌的攻讦都更令他胆寒。东宫的病气,或许终有散时,但这心孽铸就的阴影,恐怕将永远笼罩在他的王朝之上。
世间至痛,非刀兵加身,而是良知深处的审判;至暗之影,非夜色浓重,而是权力扭曲下无法安放的魂灵。那一声穿越阴阳的“我不放你”,道尽了冤屈的执念,也照见了权势者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历史的公正,或许会迟来,却从不曾真正缺席。
16、京兆狱卒
隋炀帝大业年间,长安城京兆府大牢深处,终年弥漫着血腥与霉烂交织的浊气。此间有一狱卒,姓名已佚,只知其性情酷暴,远甚于牢中任何一名凶犯。
他以折磨囚徒为乐。那并非单纯的职责所需,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嗜好。寻常的鞭笞杖责早已不能满足他那扭曲的心绪,他总能“别出心裁”:将囚犯捆缚在阴湿墙角,任鼠蚁啮咬;或在寒冬泼上冷水,看其瑟瑟发抖直至僵厥。每当囚徒因不堪苦楚而发出凄厉哀嚎时,他便拊掌大笑,如同观赏一出绝妙好戏。那痛苦的呻吟,在他耳中竟比丝竹更动听;那绝望的眼神,在他眼里竟比歌舞更悦目。同僚或有微词,他却浑不在意,只嗤笑道:“一帮待死之囚,与猪狗何异?寻些乐子,有何不可?”
牢中曾有一老囚,饱读诗书,因言获罪。他受刑不过时,曾以残存的气力嘶声道:“尔以虐杀为戏,上干天和,必遭奇报!”狱卒闻言,不过冷笑一声,随手抓起一把盐,狠狠摁在老囚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听着那陡然拔高的惨叫声,他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岁月便在这无尽的残忍与痛苦中悄然流逝。后来,这狱卒成了亲,妻子不久便有孕在身。他依旧日日去牢中点卯,将他的“乐子”进行得一丝不苟。
直到孩子降生那日,产婆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那诞下的男婴,形态极为诡异——他的头颅与肩膀之间,竟没有脖颈!自下巴至肩胛,生着一圈厚厚的、肉红色的凸起褶皱,紧密地包裹着,俨然一副与生俱来的“肉枷”,将他的头颅死死“锁”在肩胛之上。这沉重的“肉枷”压得他连转动一下都做不到,呼吸也显得异常艰难。
狱卒初为人父的喜悦,在见到这怪胎的一瞬间,化为了彻骨的冰寒。他仿佛能听见冥冥之中传来无数囚犯的冷笑。妻子受惊过度,不久便抑郁而终。
这个孩子,从来到世间的第一刻起,就背负着其父罪孽化形的沉重枷锁。他无法像正常婴孩那般抬头仰望,视野永远被局限在方寸之间。他不能行走,因为那畸形的头肩使他难以保持平衡。他甚至连一声响亮的啼哭都发不出,气息总被那圈肥厚的肉褶所阻滞。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像一件其父暴行所铸就的、活生生的证物。
不过数年,这个从未能真正看一看天空的孩子,便在无声无息中夭亡了。他短短的一生,本身就是一场无休止的刑罚。
自此之后,那京兆狱卒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他不再去牢狱,终日枯坐家中,眼神空洞。无人再见他笑过,也无人听他再言。偶尔夜深人静,邻居能听到他屋内传来似哭似笑的呜咽,以及反复喃喃的一句:“枷锁……我的枷锁……”
他最终如何,无人知晓。只知那京兆大牢里,少了一个以他人痛苦为乐的恶魔,而人世间,多了一个被自己罪孽永远禁锢的灵魂。
这故事令人扼腕:暴虐之心如同回旋的飞镖,终将伤及自身。那狱卒加诸囚徒的每一分痛苦,都仿佛是一缕丝线,最终编织成了其子身上那具无法挣脱的肉枷。可见,人处世间,手握微权也罢,身处弱势也好,都当时时心存良善,克己宽人。因为你对他人所做的,无论是善是恶,那因果的链条,总会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完成它的闭环。真正的枷锁,从不在外,而在人心。
17、邛人
武德年间的邛州,春光总是格外眷恋韦家的庭院。韦生就是在这样的春光里,对歌伎云娘许下誓言的。那日海棠花开得正盛,他攥着她纤柔的手,指天誓日:“此生绝不相负。”云娘眼中漾着水光,将脸埋在他怀中——她信了。
最初几年,韦生待她极好,为她赎身,置办小院,绫罗绸缎、珠钗玉簪流水似的送来。云娘原是风尘中人,得此厚待,更是倾尽温柔。每日亲手为他调羹汤,灯下为他缝衣裳,连他读书时翻书的声响都觉得悦耳。
可情爱这东西,最是经不起岁月消磨。不过五六年光景,韦生便觉着腻了。云娘虽好,到底不再新鲜。他开始流连花街柳巷,最初还寻些借口晚归,后来索性连借口都懒得找。给云娘的用度也渐渐克扣,那处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小院,日渐冷清下来。
云娘不是没有怨言。她哭过,求过,换来的只是韦生日渐不耐烦的脸色。那日她又提起当年誓言,韦生竟拂袖冷笑:“娼门之言,也配称誓?”这句话像把淬毒的匕首,扎得云娘心口汩汩流血。
她开始变得沉默,那种沉默让韦生不安。有时他半夜醒来,会看见云娘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眼神幽幽的,像是结了一层薄冰。她不再争吵,却开始在他待客时,穿着素净的衣裙默默坐在廊下,抱着琵琶轻拨慢捻,唱的尽是《白头吟》《怨歌行》之类的曲子,声声凄切。
韦生渐渐怕了。他怕这女子不知何时会做出什么极端之事,毁了他的名声,断了他的前程。恐惧像藤蔓般缠绕心脏,越收越紧。一个雨夜,他听着窗外淅沥雨声,看着枕边云娘安静的睡颜,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若她永远消失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疯狂滋长。
几日后,他假意要与云娘和好,温言软语哄得她展颜,又备了酒菜。云娘不疑有他,还当他真的回心转意,欢喜地多饮了几杯。待她醉意朦胧时,韦生取出一匹白绫。
“云娘,”他的声音异常温柔,“你我今生缘分已尽,来世再续吧。”
云娘猛地睁大眼睛,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她看着那张曾经深爱过的脸,此刻扭曲得如此陌生。她想呼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她想挣扎,四肢却软绵绵使不上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白绫绕上脖颈,越收越紧。最后映入她眼帘的,是韦生决绝而恐惧的眼神。
他将现场布置成自缢,对外只说是云娘因情生郁,想不开自尽了。众人虽觉蹊跷,但一个歌伎的死,又有谁真正追究?韦生草草将她葬了,以为此事就此了结。
不料几天后,他忽然觉得浑身发痒。起初以为是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沐浴更衣后,那痒非但未止,反而愈演愈烈。他拼命抓挠,皮肤上出现一道道红痕,继而鼓起一个个脓疱,流着黄水,恶臭难闻。请来的郎中都摇头,说这癞疮来得古怪,药石无效。
韦生被这奇痒折磨得形销骨立,日夜难安。他总觉得云娘就站在他床边,用那双结冰的眼睛看着他,手里还绕着那截白绫。他身上每多一处溃烂,就好像听见云娘在耳边轻轻问:“郎君,痒么?”
他终于明白了。这不是病,是报应。是他背弃的誓言,是他亲手系上的白绫,化作了这附骨之疽般的恶疮,从皮肉直痒到心里去。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韦生蜷缩在污秽的床榻上,停止了呼吸。他全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都是在极度的痒痛中自己抓挠所致。
邛州人后来谈及此事,都不免唏嘘。都说负心之人古来有之,但如韦生这般因负心而恐惧,因恐惧而杀人,最终被自己的罪孽活活痒死的,却是少见。那癞疮或许只是寻常恶疾,但真正要了他性命的,是誓言破碎后,良心日夜不休的啃噬。这比任何肌肤之痒,都更痛楚千倍万倍。
人无信不立,情无诚不绝。韦生背弃的不仅是一个女子的真心,更是自己立下的誓言。这世间最毒的疮,并非生于肌肤,而是长在失信之人的良心上。每一条背弃的誓言,都会化作无形的芒刺,在夜深人静时扎得人坐卧难安。可见诺言重如山,不可轻许;既许之,则当以生命护持。
18、韦戴
义兴城的硝烟尚未散尽,城墙上的血迹在夕阳下凝成深紫。太守韦戴按剑立于城头,望着城外黑压压的陈军大营,脸上满是疲惫,眼神却依然坚定。
他是梁朝黄门郎韦放的第四子,如今效忠于大司空王僧辩。然而王公已被陈霸先所害,昔日同袍或降或逃,唯有他这座孤城,仍在为一份知遇之恩苦苦支撑。
陈军已围攻数月。城内粮草将尽,箭矢所剩无几,但士卒们见太守每日亲巡城防,与士卒同食同寝,士气竟始终未堕。
这夜,陈霸先的亲信再度来到城下喊话:“韦太守!王公亲党皆已殄灭,你一孤城,还能守到几时?若能归降,富贵不失!”
韦戴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士为知己者死。我本为王公守此城,致与明公为敌。如今明公已定江左,我这座孤城,自知必无生路。”
他顿了顿,望向城中点点灯火:“只是这些将士,随我血战多日,杀伤甚众。我恐他们降后不得保全。再者,老母在堂,我若身死,恐祸及家人。若明公能立誓不伤我军民,不罪我老母,我愿开城归顺。”
消息传回陈军大帐,陈霸先抚掌而笑:“此诚义士也!”当即命人刑白马为盟,对天立誓:不杀降卒,不罪韦母,且保韦戴富贵。
次日清晨,义兴城门缓缓开启。韦戴卸甲出降,身后将士虽面色悲戚,却无一人受伤。
陈霸先果然守信,不仅妥善安置降卒,还将韦戴母亲接至建康奉养。韦戴感其诚意,遂真心归顺。
然而权力的天平从不因信义而长久平衡。数年过去,陈霸先登基称帝,建立陈朝。昔日那个需要借重信义收服人心的枭雄,如今已是言出法随的帝王。
一次征战中,韦戴因部署兵马稍有迟延,这本是军旅常事,却触动了陈霸先心中那根敏感的弦。他忽然想起当年义兴城下的苦战,想起韦戴曾让他损兵折将的往事。帝王的猜忌一旦生出,便如野火燎原。
“韦戴延误军机,其心难测。”陈霸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断送了一位义士的性命。
刑场上,韦戴仰天长叹:“当日白马之盟,犹在耳畔。陛下可还记得?”
刀光闪过,血染黄沙。
诡异的是,自韦戴死后,陈霸先便不得安宁。他每次在大殿视事,总见韦戴浑身是血立于丹墀之下,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凝视。起初他还能强作镇定,后来竟至惊走避入内殿。移驾光严殿后,那身影依然如影随形。
满朝文武只见皇帝日渐憔悴,时常对着空无一人的殿角呵斥。唯有陈霸先自己知道,那个被他背弃誓约杀害的义士,正用最沉默的方式,执行着最严厉的审判。
他终于明白:有些誓约,纵是帝王也不能轻负。白马之盟的热血尚未冷透,誓言之声犹在耳畔,而他却已成了自己最不屑的背信之人。
这故事令人警醒:信义是立身之本,更是为政之基。韦戴之死,看似是帝王权术的胜利,实则是人性信义的沦丧。那如影随形的身影,不是鬼魅,而是背弃誓约者永远无法摆脱的良心拷问。须知权力或许能让人暂时忘却承诺,但天地之间的公道,从不因地位尊卑而有所偏倚。誓言之重,重于泰山;背信之罚,厉如刀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