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觉的话，就像一块巨石砸入湖面，震得所有人脑中一片轰鸣。
再无饥馑之忧？
这六个字，对于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个比“长生不死”还要虚无缥缈的梦！
自古以来，人为什么造反？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不就是为了那一口吃的吗？
解决了吃饭问题，就等于从根子上，斩断了这片土地上百分之九十的动乱之源！
嬴政的呼吸，在那一瞬间，骤然停滞：“仙人此言，当真？”
李斯等人，全都屏息倾听，生怕刚才只是自己的幻听。
不耗国库，不加赋税，就能让天下人不饿肚子？
我的仙人啊，您这话说出来，别说陛下了，就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也觉得有点……离谱啊！
周觉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位老祖宗，是天底下最务实的人。
你跟他谈玄，他跟你谈实际。
你跟他谈神迹，他跟你谈国计民生。
想让他信你，光靠嘴炮是万万不行的。
迎着嬴政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周觉微微一笑，那只摊开的手掌，轻轻一翻。
下一瞬，两样东西，凭空出现在了她的掌心。
一样，是土黄色的，疙疙瘩瘩，其貌不扬，看着跟块石头蛋子似的。
另一样，是红皮的，形状稍长，看着倒像是什么植物的根茎。
“这两样，便是我带来的‘种子’。”
嬴政的目光，落在那两样东西上。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就是……能让大秦再无饥馑之忧的神物？
他伸出手。
周觉会意，将那颗土黄色的“石头蛋子”递了过去。
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丝泥土的芬芳和植物特有的清气。
嬴政用指甲掐了一下，表皮被掐破，露出了里面淡黄色的内里，一股陌生的清香，钻入鼻孔。
这不是石头。
“此物何名？”嬴政沉声问道。
“此物无名，是我于一处海外仙山偶然得之。若陛下不弃，可为它赐名。”周觉把皮球踢了回去。
嬴政没有接话，他只是摩挲着那颗“种子”，脑子里飞速地运转着。
他身后的李斯、赵高等人，也伸长了脖子，满脸的好奇与困惑。
这就是神物？怎么看着……这么朴实无华呢？
“仙人。”嬴政再次开口，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审问意味。
“朕的子民，以粟、麦为食。此物……如何能食？”
“产量几何？”
“可能在关中旱地存活？
一连三问，问问诛心。
这才是帝王。
他关心的不是你这东西叫什么，长得好不好看。他关心的是，能不能吃，产量高不高，能不能适应恶劣环境！
这三个问题，也是压在所有大秦农官心头的三座大山。
“陛下之问，正中要害。”
她不慌不忙地说道：“此物，可蒸，可煮，可烤，可磨成粉，做成食饼。其味，胜过粟米。其果腹之效，远超麦饭。”
“而这一个，去红皮，味甘，食法基本相同。”
“至于产量……”周觉顿了顿，伸出了一根手指：“一亩之地，若伺候得当，可得此物，一百石。”
“什么？！”
这一次，没等嬴政反应，他身后的李斯，已经骇然失声！
一百石？！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身为丞相，对大秦的农业状况了如指掌。如今的大秦，一亩地上好的粟米，风调雨顺的年景，顶了天了，也就是四五石的收成！
这神物，一亩地能产一百石？
这不是粮食，这是在地上直接长金子啊！
李斯激动得浑身发抖，脸憋得通红，要不是场合不对，他几乎要当场给周觉跪下磕一个。
然而，嬴政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
他只是更深地看着周觉，眼神里的怀疑，几乎要化为实质。
“亩产一百石？”他缓缓地重复着这五个字。
“仙人可知，欺君，是何罪名？”
气氛，瞬间降温，文武百官，吓得不敢出声。
完了！
陛下动怒了！
这位仙人，前面说得都挺好，怎么在这最关键的问题上，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胡话来？亩产一百石？你怎么不说两百石呢？
周觉看着他，心中轻轻一叹。
她知道，老祖宗的疑心病，又犯了。
这不怪他。
任何一个正常的理智的君王，听到这种颠覆常识的数字，第一反应，都绝对不可能是相信。
她没有急着辩解，而是轻声反问了一句：“陛下可曾见过，饿殍遍地，易子而食之景？”
嬴政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怎么会没见过？
在他年幼之时，作为质子被困于赵国邯郸，受尽欺凌与白眼。那一年，赵国大旱，长平之战的阴影依旧笼罩着那片土地。
他亲眼见过，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何因为饥饿，变成一具具干枯的尸骸，被随意地丢弃在路边。
他亲眼见过，绝望的母亲，抱着自己同样瘦骨嶙峋的孩子，在寒风中，哭得撕心裂肺，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甚至……甚至还见过，易子而食。
从那一刻起，他便在心中立下了誓言。
终有一日，他要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再也不用遭受这样的苦难！
这才是他后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一统六国，也要建立一个强大中央集权的，最原始的动力！
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名声，只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有一口饱饭吃。
这个深埋在他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和伤痛，此刻，却被周觉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毫不留情地揭开了。
嬴政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紧紧地攥着手里那颗土黄色的“种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没有回答周觉的问题，只是抬起头，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你懂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你高高在上，不入凡尘，你又怎知人间疾苦！”
这一刻的他，不像那个横扫六合的始皇帝。
更像一个，被戳中了痛处，拼命用嘶吼来掩饰自己脆弱的，普通人。
周觉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看着他眼中的痛苦和不甘，看着他故作坚强的姿态，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她没有再说什么大道理。
她只是伸出手，从他那几乎要捏碎一切的手中，轻轻地，将那颗“种子”拿了回来。
然后，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蹲了下来。
祭坛之上，她用手，在那片土地上挖了一个小坑，将那颗“种子”放了进去，然后轻轻地将土埋好。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看向已经愣住的嬴政。
“陛下，你说得对。”
“我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苦难，也无法切身体会你心中的宏愿。”
“言语，终究是苍白的。”
“所以……”
她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对着那片刚刚埋下种子的浮土，轻轻一点。
她调动起体内的灵气，将“催生”法诀注入。
“……就请你亲眼看一看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片平整的土地，忽然微微拱起。
紧接着，一抹稚嫩的翠绿色，从土里钻了出来。
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疯狂生长！
抽枝，发芽，长叶……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李斯手中的笏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赵高更是直接瘫软在地，嘴里无意识地呢喃着：“神……神迹……真正的神迹……”
而嬴政，他看着在阳光下绿意盎然的藤蔓。
这不是障眼法！
周觉没理会众人反应，直接便从泥土里，挖出了一大串，足足有七八个，个头比刚才那个还要大的，土黄色果实。
她捧着那一大串沉甸甸的果实，走回到嬴政面前，递给了他。
“陛下。”
“亩产一百石，并非虚言。”
“有了它，你的子民，真的可以，再无饥馑之忧了。”
嬴政伸出手，颤抖着，接过了那一大串还带着新鲜泥土的果实。
他看着手中的“神物”，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为他带来这一切的“仙人”。
这个困扰了他一生的噩梦，这个他以为至死都无法实现的奢望，今天，竟然以这样一种梦幻般的方式，得到了解决。
巨大的狂喜和激动，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备。
他那双看过尸山血海的眼睛，此刻，再也控制不住，一滴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砸在了那颗土黄色的果实上。
他缓缓地，将那串果实，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抱着整个天下的未来。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周觉，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混杂着希望、敬畏、野心，以及……一丝丝恐惧。
他轻声问道：“仙人，你给了朕……给了大秦一个前所未有的希望。”
“但你可知，给了帝王希望，却又无法让这希望永远留存的人……”
“会是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