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屯那张十尺布票换一斗苞米的条子,是被赶早集的赵瘸子揣在裤腰里带进平安屯的。
天刚蒙蒙亮,小石头娘的二八自行车就撞开杨靖家院门,后车座上的布票样本被风吹得哗啦啦响,车把上还沾着半夜赶路溅的泥点。
靖子!她跳下车时差点栽进菜畦,围裙带子散了也顾不上系,北屯老李家媳妇拿布票换粮的事儿,现在南头屯子都在传!
王二婶拿半尺布换了俩鸡蛋,刘三儿用三寸布跟老张家换柴火——再这么下去,布票要成咱屯里的了!
马主任昨儿还在供销社骂资本主义尾巴,回头查下来可怎么整?
杨靖正蹲在灶前添柴火,手里的玉米饼子掉在地上。
他扯过搭在椅背上的蓝布衫往身上套,鞋都没穿利索就凑过去看那张皱巴巴的条子:婶子您先喝口凉水,换出去的粮是公粮还是私粮?
啥公粮私粮?小石头娘灌下半碗酸菜汤,我哪知道——
刘叔!杨靖冲西屋喊了一嗓子,窗纸被掀起一角,刘会计戴着老花镜探出头,鼻梁上还沾着账本灰:昨儿刚对完十二村的兑换账,我这就查!
等刘会计抱着半人高的账本跑出来时,杨靖正蹲在门槛上啃冷玉米饼子,手指在膝盖上敲出急鼓点。
老会计翻到北屯那页时,镜片上的雾气散了:全是余粮!
老李家去年分了八斗苞米,自家吃五斗,剩下三斗存着;王二婶家鸡下蛋多,换出去的是囤了俩月的陈蛋;刘三儿换的柴火是后山砍的野枝子——统购统销的粮票一张没动!
杨靖突然笑出声,把玉米饼子往灶台上一摔:婶子您瞧,这不是乱套,是老百姓自己找补漏洞呢。他抄起桌上的铅笔在纸条背面画圈,没地种粮的拾粪换布,布换粮;有粮没活的拿余粮换布,布换针线——这是活泛,不是胡来。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声刹车响。
马德海的黑布鞋先迈进门,藏青干部服的衣角还沾着汽车扬尘,手里捏着张跟小石头娘带来的一模一样的条子,拍在堂屋八仙桌上时地响:杨靖!
你当县供销社是摆设?
布票换粮?
这是要搞第二货币!
王念慈端着刚沏的茉莉花茶从里屋出来,茶盏在马德海跟前轻放:主任您先消消气,这布票可不是咱们印的钞票。她翻开茶几上的《副业积分榜》,指给马德海看:小石头娘拾二十筐粪得三尺布,这布是她的劳动凭证。
她没地种粮,拿布换余粮,是让劳动成果能起来。
杨靖接话:就像您供销社卖针头线脑,得让东西流动不是?
您看这张——他抽出一张兑换条,老周头拿五尺布换了半袋盐,可他那五尺布是给队里编了十张草席挣的。
劳动换劳动,怎么能算私票?
马德海的眉头松了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地吐出来:这茶放糖了?
王念慈抿嘴笑:您大早赶来,总得垫垫肚子。
当天晌午,马德海的吉普车没回县城,反而拐上了去北屯的土道。
杨靖蹲在晒场边看他蹲在老槐树下,跟扛着锄头的老杨头拉家常——
您说拿布票换粮省事儿?
那可不!老杨头吧嗒着旱烟,我家那口子小脚,去供销社粜米得走十里路。
现在拿拾粪换的布票,跟东头老李家换两斗苞米,俩村儿隔着垄沟,抬脚就到。
马德海又晃到村西头,正撞见王大娘家的举着半尺布票跟卖鸡蛋的张婶子比划:我家二丫要上学,得买本子。
您这鸡蛋换给我,我拿布票去裁缝铺换块布,给您家小子做条裤子。张婶子数着鸡蛋往她篮子里放:成!
我家那混小子正缺裤子呢。
日头偏西时,马德海回到平安屯,裤脚沾着北屯的黄土,手里多了个皱巴巴的笔记本。
他没直接找杨靖,反而去了生产队仓库,翻出三月份的副业统计表——交奶量比上月多了三成,拾粪肥田的面积扩了五万亩,最底下一行小字:公粮预缴率上升12%。
好你个杨靖。他敲着统计表进了杨靖家,脸上的严肃褪了大半,你这不是拆台,是给老规矩打补丁。
杨靖正跟刘会计在油灯下写《布票流转自律公约》,笔尖顿了顿:马主任,咱们约法三章。
第一,不换统购统销物资;第二,不囤票压价;第三,每张兑换条得双方签字,村记分员备案。
我让小石头娘明儿在妇女会上念!小石头娘举着刚油印好的公约纸,咱得让大伙儿知道,这布票是劳动证,不是钞票!
张大山扛着红缨枪撞进来,枪尖挑着三张皱巴巴的条子:刚在西头屯查到的!
有人拿布票硬换老王家的公粮,让我撕了。
名字我都写公示榜了,明儿挂村口!
马德海看着这阵仗,突然笑出了声:行,我回去跟社里说——不叫货币,叫劳动凭证流转他掏出钢笔在公约上画了个圈,各代销点增设余粮调剂角,农户拿布票换余粮,得让记分员盯着。
当晚,杨靖袖管里的系统面板烫得发烫,金光闪过:【风险合规】达成,体系通过粮食考验,解锁物资缓冲池——可预存粮食、布匹应对突发需求。他推开窗,月光洒在晒场上,新印的布票整整齐齐码在桌上,编号已经跳到pF-。
念慈,他转头看向正在整理样衣的王念慈,你说这布票像啥?
像种子。王念慈把最后一枚盘扣缝好,现在刚发芽,等根扎深了......
等根扎深了,杨靖望着远处生产队的牛棚,那里传来老牛悠长的哞叫,就得琢磨着让它抽枝了。
刘会计抱着新收的余粮登记表从外面进来,棉袄上沾着草屑:靖子,春耕的牛力统计表下来了......他突然住了嘴,顺着杨靖的目光看向牛棚。
月光下,牛棚的草帘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隐约能看见几头老牛正低头啃草。
但谁都没注意到,柳河一队的牛倌儿正打着火把往平安屯赶——他家的两头拉犁牛,后半夜突然倒在圈里,喘得跟拉风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