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水木园浓密的树荫,与图书馆、自习室里弥漫的咖啡因和紧张气息混杂在一起,搅动着毕业季特有的躁动与不安。
林墨在兼顾保密项目的同时与张维翰教授终于将联合体一期工程的详细施工图全部绘制完成。当最后一笔线条落下,最后一处标注填写清晰,厚厚的图纸被装订成册,由专人送往轻工部进行最终的专家论证。
望着那承载了数月心血、凝结了无数个日夜推敲的成果被取走,林墨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心底清楚,这仅仅是序曲的终结,真正波澜壮阔的工程建设乐章,即将奏响。
与此同时,水木大学六零级的毕业设计课题选择与分配工作,在期末考试季的紧张氛围中拉开了帷幕。今年的风向标,因国家“三线建设”战略的启动,发生了明显而深刻的偏移。
“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口号,如同无形的浪潮,冲击着每一位即将走出象牙塔的学子。
夏夜,206宿舍,闷热难当。旧风扇在床头徒劳地转着,发出规律的嗡鸣,却吹不散弥漫在几人之间的、关乎未来命运的思虑。
“我决定了,就报三线!” 周伟猛地从床上坐起,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理想主义热情。他黝黑的脸上泛着光,眼睛瞪得溜圆,“你们想想,报纸上、广播里天天在讲!国家需要我们去建设战略后方,那是关系到国家安危的大事!”
“窝在四九城画一辈子图纸,能有多大出息?好男儿志在四方,就得去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那才叫不负青春!”
他的拳头不自觉攥紧,仿佛面前不是狭小的宿舍,而是等待他征服的崇山峻岭。这股冲动里,混杂着对英雄主义的向往,以及对平淡未来的本能抗拒。
坐在他对面,王建国依旧保持着伏案阅读的姿态,只是手指在书页上停留了许久。他推了推厚重的眼镜,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数学公式,但镜片后的目光却异常坚定。
“三线建设项目,多位于西南、西北山区,地质构造复杂,气候条件恶劣,对土木工程技术是极大的考验。诸如‘靠山、分散、隐蔽’的选址原则,对结构设计、施工组织都提出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他顿了顿,看向周伟,“这不只是激情,更是实实在在的技术攻坚。我的毕业设计,已初步选定‘复杂岩层条件下大型地下厂房结构稳定性研究’。”
“我认为,将所学应用于国家最迫切需求的领域,是技术人员的责任,也是实现个人价值的最佳途径。” 他的选择,源于一种将个人才智与国家命运紧密捆绑的理性认知和深沉的家国情怀。
另一张书桌前,沈知书轻轻抚平了白衬衫袖口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他的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种经过权衡的冷静。
“三线建设意义重大,毋庸置疑。但四九城作为首都,汇聚了最顶尖的设计院、部委机关和科研资源。留在这里,意味着能接触到最前沿的理论、参与最具影响力的项目,站在更高的平台上规划职业生涯。”
“个人的发展,同样需要视野和机遇。” 他追求的,并非一时的热血,而是一种长远的、可控的、位于权力与信息中心的精英路径,这背后或许还隐藏着一丝对未知艰苦环境的规避。
靠窗的床铺,徐润卿倚着窗框,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零星的灯火,眼神有些飘忽。他声音不高,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阿爸阿妈年纪大了,就我一个儿子在北方。他们盼着我回去……而且,魔都毕竟是工业重镇,轻工、纺织、机械都很发达,机会并不少。能为家乡建设出力,心里也踏实。” 乡愁与孝道,是牵引他回归的最强力量。
旁边的杨振华用力扇着蒲扇,接过话头,粤语口音浓重:“系啊,润卿讲得啱。羊城系南大门,对外联系方便,政策也灵活。“”我屋企细佬妹多,阿爸阿妈辛苦供我读书,系时候返去分担下,就近照顾。”
“再讲,岭南气候湿热,建筑通风同保暖同北方好唔同,我嘅毕设念住就做呢个方向,返去一样有得发挥。” 家庭的责任、地域的认同以及对熟悉文化环境的归属感,构成了他们选择回归的坚实基底。
小小的宿舍,仿佛一个时代的切片,映照出理想、责任、家庭、现实在年轻心灵中的激烈碰撞与不同权重。
没有人去询问林墨的意向,他那早已与部级重大项目深度绑定的特殊轨迹,已然超出了常规分配的范畴,成为一种独特的存在。
在联合体设计取得阶段性成果后,林墨有意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向八级木工境界的攀登中。无论是汽车楼那间堆满工具的工作室,还是校外租用的小院工坊,都成了他锤炼技艺的道场。
刨刃与木材摩擦发出规律的沙沙声,刻刀在硬木上游走时细微的脆响,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松木、樟木和桐油的混合气息,构成了他修行的大部分内容。
一有空闲,他便带上几件近期完成的缩比模型,或是几个在制作中遇到的棘手难题,前往梁先生家中求教。
梁先生赠与的那一叠珍贵手稿,他早已不再满足于泛泛临摹,而是选取其中亭、台、楼、阁、榭、桥等不同建筑类型,每类都精心制作两到三个严格按照法式、等比例缩小的模型。
这天,林墨抱着一个新完成的“重檐八角攒尖顶观景阁”模型走进梁家书房。模型虽小,但斗拱层叠有序,翼角轻盈欲飞,瓦垄、椽子、门窗格扇皆一丝不苟,连栏杆上的雕花都清晰可见。
梁先生戴上老花镜,又拿起放大镜,俯身细细端详,手指轻轻拂过模型的飞檐翘角,脸上渐渐露出难以抑制的欣慰。
“林墨啊,” 梁先生直起身,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语气中充满了感慨,“看这模型,你已经不是简单地照猫画虎了。这斗拱的‘卷杀’,这屋面的‘举折’,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这里面的精气神,你算是抓住了!看来,那些老规矩、老法式,你是真的吃到肚子里,化到手里了。”
林墨微微躬身,态度谦逊:“先生,您过奖了。我就是个手艺人,按着您给的图纸和书上的道理,一遍遍试,一遍遍改。”
“有时候做着做着,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古人为什么要这么设计,这里的木头该怎么受力,那里的榫卯为什么要这样咬合。感觉不是我在做它,是它在教我。”
“说得好!‘是它在教你’!” 梁先生击节赞叹,这就是‘格物致知’!工匠到了高深处,就不是用手在做,是用心在体悟了!”
他兴奋地在书房里踱了两步,但随即,笑容慢慢收敛,一抹沉重的阴影爬上眉梢。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各种新建筑物逐渐改变的天际线,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墨啊,你能把这些千百年前的古建筑,用木头还原得这么有精神,我心里是真高兴。可一看到外面,我这心里头……就又堵得慌了。”
老先生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难以言说的痛惜,“你可知道,当年,我和几位先生,为了保护这座千年古城的风貌,呕心沥血做了多少方案?我们想着,老城就像一本活的历史书,不能轻易撕毁啊。新城可以另找地方建,为什么非要拆了旧的盖新的呢?”
他转过身,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憾恨。
“可是……没人听啊。眼看着那几百年的城墙,说扒就扒了;那些记录着前朝旧事的牌楼,说拆就拆了;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胡同、四合院,一片片地推平……我这心里,跟刀割一样。”
“有时候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徒劳无功地想挡住那推土机……唉,人微言轻,人微言轻啊!”
老先生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凌乱和苍凉。
书房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林墨看着老先生佝偻的背影和脸上深刻的皱纹,能感受到那份深入骨髓的无力与悲伤。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自己带来的那个精巧的观景阁模型上,心中一个念头逐渐清晰。
他走上前,将模型轻轻放在书桌显眼的位置,声音温和而清晰地说道:
“先生,您别太难过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有些事,或许真的非个人之力所能挽回。” 他顿了顿,指着那模型,“不过,完整的古城我们留不住,但把它的样子,把它曾经的神采,尽可能原原本本地‘留住’,是不是还有办法?”
梁先生疑惑地转过头,看向林墨:“留住?怎么留?照片太容易变坏,图纸又太专业,普通人看不懂。”
“我们可以用这个法子,” 林墨轻轻敲了敲桌上的模型。
“组织一批可靠的人,像我做这些模型一样,抢在更多老建筑消失之前,把它们按精确的比例,用木头,或者别的材料,一件件地做出来!不光是紫禁城、天坛这些大家都知道的地方。”
“还有那些有代表性的城门楼子、有故事的胡同四合院、老字号商铺的门脸……甚至,我们可以根据史料和老照片,试着把一些已经被拆掉的、特别重要的建筑,也给复原出来!”
梁先生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呼吸似乎都急促了一些。
林墨继续详细解释道:“先生,您想啊,这么做,好处至少有三。第一,这东西立体啊,后人研究建筑史、研究老祖宗的智慧和城市规划,光看图纸哪够?有这么一套模型摆在眼前,比什么文字说明都管用!”
“第二,这本身不就是一套了不起的‘文化遗产’吗?就算真的古城变了样,后人通过这些模型,也能知道咱四九城原来是什么模样,有多气派,多讲究!”
“第三,说不定哪天,人们回过味儿来,觉得某些老建筑特别有价值,想按原样修复,那时候,咱们这套模型,不就是最可靠、最直观的‘图纸’了吗?”
“妙啊!妙啊!” 梁先生脸上阴霾尽扫,焕发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兴奋神采。他激动地来回走动,手指不停地比划着。
“林墨!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这个主意太好了!对对对!我们不能光坐着叹气,得行动起来!模型!一套完整的‘四九城古建模型档案’!这比我们写十本书、画一百张图都有力!这是给后人留下了一座看得见、摸得着的‘纸上古城’啊!”
他紧紧握住林墨的手:“林墨,你这不是在帮我解开心结,你这是给咱们国家的建筑文化遗产,找到了一条活路啊!这件事,意义重大,必须做,要尽快做!我要马上联系几个老伙计,商量怎么启动这个计划!”
窗外,夕阳的余晖洒进书房,将老先生兴奋而充满干劲儿的身影拉得很长。
一个因时代变迁而积郁已久的遗憾,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种极具创造性的延续方式。以微缩的模型对抗时间的洪流与时代的变迁,用匠心守护即将消逝的城市记忆,这条道路,虽艰难,却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