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松动的螺丝（下）
那颗螺丝被拧松了，晃晃悠悠地挂在孔里。她移向上方另一颗。
“凭什么都是她的……”
嫉妒的火苗再次窜起，灼烧着她的理智。
又一颗螺丝被拧松。
然后是侧面固定柜体与墙壁的连接螺丝。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拧松它”的指令。
动作越来越粗暴，螺丝刀在螺丝头上打滑，划出几道深深的划痕。
“我哪里不如她？！”
内心一个声音在尖啸。
当她拧到柜子顶部，最后一颗承重关键螺丝时，手臂已经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咬着牙，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狠狠地一拧！
“咔……”
一声轻微的、不祥的碎裂声。
好像不是螺丝松动，而是木头内部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张淑芬一愣，动作停了下来。
她狐疑地看着那颗似乎并没有明显松动的螺丝，又看了看整个柜子。
柜子好像……微微向前倾斜了一点？
是错觉吗？
她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推了推柜门。
一开始，柜子没有任何反应。
但就在她稍微加重力道，想试试它是否稳固的瞬间——
“嘎吱——吱呀——！！”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和木头断裂声猛地爆响！
那个高大的、沉重的铁皮柜，像是一个被抽走了骨头的巨人，带着一种缓慢而无可阻挡的恐怖姿态，猛地向前倾倒！
“不……！”
张淑芬瞳孔骤缩，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意识地往后踉跄退去，脊背重重撞在对面的一排柜子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她眼睁睁看着阿秀的柜子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砸向地面。
“轰隆————！！！！”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整个更衣室仿佛都随之震颤。
铁皮柜砸在地上的声音沉闷而巨大，激起的灰尘瞬间弥漫开来，像一团浓雾。
张淑芬被灰尘呛得连连咳嗽，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耳鸣般的嗡嗡声。
就在这时，更衣室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和说笑声。是休息完的女工们回来了。
“什么声音？！”
“天啊！怎么回事？！”
“快看！柜子倒了！”
女工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七嘴八舌地惊呼起来。
“哎呀！底下……底下是不是压着人了？”
刘大姐眼尖，指着倾倒的柜子下方惊呼。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张淑芬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顺着刘大姐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柜子和墙壁的缝隙间，露出一角熟悉的、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腿，还有一绺乌黑的头发……
是阿秀！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在外面透气吗？！
张淑芬记得，阿秀有时会利用工间休息的短短几分钟，溜回更衣室，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家里带来的书本，偷偷看上一两眼。她说车间太吵，只有这里能寻到片刻安静。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是阿秀！快！快把柜子抬起来！”
有人大喊。
工友们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围上去，试图合力抬起沉重的铁皮柜。
现场乱成一团，呼喊声、惊叫声、沉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张淑芬像一尊雕像，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在灰尘中忙碌，看着她们因用力而涨红的脸，看着那压在柜子下一动不动的身影……
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淑芬！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搭把手啊！这是阿秀的柜子！”
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身上。她猛地一颤，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
对，螺丝刀！
她下意识地紧紧攥着还握在手里的那把螺丝刀，木柄已经被她的汗水浸湿。不能被人发现！
她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趁所有人都关注着倾倒的柜子时，迅速将螺丝刀塞进旁边一个废弃的、堆满杂物的破柜子缝隙里。
然后，她才像突然恢复了力气，跌跌撞撞地冲进人群，和其他人一起，用颤抖的手抓住了冰冷的柜子边缘。
“一、二、三！起——！”
众人齐声发力，沉重的柜子被一点点抬离地面。
阿秀蜷缩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双眼紧闭，额角有鲜血汩汩流出，浸湿了地面上的灰尘。
她的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
就在柜子被完全抬开的瞬间，或许是感受到了光线和动静，阿秀的眼睫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她的目光，涣散而无力，在混乱的人影中茫然地扫过，最后，竟然精准地落在了张淑芬的脸上。
那眼神，先是茫然的，随即像是认出了她，里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震惊、痛苦，以及一种……一种穿透了所有迷雾，直达真相的了悟。
她看着张淑芬，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口深井，有质问，有悲哀，还有一丝让张淑芬灵魂都为之战栗的东西——
那不是恨，更像是一种深深的怜悯，或者说，是彻底的失望。
然后，阿秀的眼睛再次无力地闭上，头歪向一边，彻底失去了意识。
张淑芬如同被那道目光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
阿秀看到了！
她一定知道了！
那个眼神说明了一切！
恐惧和愧疚像两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
“阿秀！阿秀你醒醒！”
“快！快去叫厂医！去找担架！”
“通知领导！”
周围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
张淑芬站在那里，看着人们七手八脚地将阿秀抬走，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鲜血，看着自己空空如也、沾着灰尘和一丝铁锈的双手。
世界，在她周围轰然倒塌，只剩下阿秀最后那个无声的眼神，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如同永恒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