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迎祥的“永昌通宝”铸造得极快。几乎在他下令后的半个月,第一批铜钱便从西安城内的几处临时工坊里流淌出来。这些钱币形制粗糙,钱文模糊,拿在手里轻飘飘的,色泽也远不如官制铜钱那般沉郁。范永昌“操作”得十分彻底,铜料掺了大半的铅锡,成本压到极低。
“大顺王”的政令随着刀枪,强行将这些劣质钱币推向市场,勒令商贾百姓必须接受,以此缴纳赋税、进行交易。初时,迫于兵威,市面上似乎接受了这种新钱。但很快,民间的反弹便如暗流般涌动。精明的商贩开始拒收,或以极高的折扣才肯交易;普通百姓更是将这些钱视为废铜,宁愿回到以物易物的原始状态。高迎祥试图用刀剑铸造信用的努力,在赤裸裸的劣质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而与此同时,在张家庄联保同盟内部,一场悄无声息的金融试验也在进行。
总务堂旁新设了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门口挂着“秦昌号”的牌匾——这是李岩提议设立的内部钱庄。基于张家庄日益稳固的粮食、布匹储备,以及格物院出产的灰泥、铁器等硬通货,“秦昌号”开始限量发行一种新的交易凭证——“秦昌元宝”。
这种“元宝”并非金属货币,而是用特制桑皮纸印制,图案简洁,防伪标记却做得极为精细,由宋应星亲自设计了一套微雕暗纹。每一枚“秦昌元宝”都明确标注可兑换一升新麦或等值的布帛、盐巴。李信抽调了最细心的吏员负责兑付,严格保证其信用。
起初,庄民和联保各寨的百姓对这种“纸钱”也心存疑虑。但在李岩等人的宣传和总务堂以身作则,率先使用其发放部分劳役报酬后,人们发现这轻飘飘的纸片真的能在“秦昌号”随时换到实实在在的粮食,携带和交易远比扛着米袋、抱着布匹方便,便逐渐开始接受。尤其是进行较大额交易时,“秦昌元宝”的优势愈发明显。同盟内部的小商品经济,竟因此呈现出一种畸形的活力。
胡瞎子的人如同鬼魅,不仅将高迎祥铸造劣钱导致民怨沸腾的消息不断带回,更将一批批质地精良的“秦昌元宝”悄悄夹带进入高迎祥的控制区,散给那些尚有信誉的潜在大商户,或是用于购买张家庄急需而又无法自产的稀缺物资,如硝石、硫磺、以及一些特殊的药材。
“用咱们的‘实钱’,换他们的实料,顺便也让那边的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信用。”李岩对此策略颇为自得。
这一日,张远声正在视察“秦昌号”的运作情况,胡瞎子悄然而至,低声道:“庄主,范家有新动作。他们在西安城外设了卡子,严查往来商旅,名义上是稽查奸细,实则是想掐断我们向外采购物资的渠道。另外,我们派往庆阳的使者回来了,带回了韩指挥使的口信。”
张远声精神一振:“哦?韩家怎么说?”
“态度暧昧。”胡瞎子言简意赅,“韩指挥使对练军门殉国深感痛心,对高迎祥僭越称王极为不齿,但……他表示庆阳卫兵力单薄,直面陕北诸寇,无力南下。只承诺,若我庄能与高迎祥主力相持不下,他或可在北面稍作牵制。”
“不出所料。”张远声并无多少失望。乱世之中,保存实力是各方首要考量,韩家能做出“牵制”的承诺,已是李岩“联势”策略的重大突破。
“不过,使者还带回一个人。”胡瞎子补充道,“是韩指挥使麾下的一名老夜不收,精于骑射、哨探,韩指挥使说,此人可暂借于我庄,助我们练兵、刺探军情。”
“哦?”张远声眼中闪过一丝兴趣,“人在何处?”
“就在外面。”
张远声走出“秦昌号”,只见院外站着一名身形瘦削、面容黝黑的老兵,约莫五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服,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静静地站在那里,却仿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他牵着的两匹马,也是神骏非凡。
“在下韩猛,奉韩将军之命,特来听候张团练差遣。”老兵抱拳行礼,声音沙哑却有力,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丝毫冗余。
张远声能感受到此人身上那股历经沙场沉淀下来的气息,这是真正的百战精锐。“韩壮士不必多礼。韩将军厚意,远声感激不尽。我庄正缺阁下这等经验丰富的老军,还请不吝指教。”
“不敢当指教。”韩猛神色平静,“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张远声知道,这是韩家释放的一个强烈信号,也是一种投资。他将韩猛暂时安排到赵武麾下,协助训练骑兵和夜不收。
随着韩猛的到来,以及“秦昌元宝”在同盟内部的初步流通,张家庄应对危机的底气,似乎又足了一分。然而,张远声心中清楚,无论是金融上的小胜,还是外交上的微小突破,都只是延缓了最终对决的到来。
高迎祥绝不会坐视一个不受控制、甚至隐隐自成体系的势力在他的“王土”之旁茁壮成长。经济的混乱,内部的龃龉,只会让他更加渴望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军事胜利,来巩固他摇摇欲坠的“永昌”王朝。
风,似乎更紧了。张远声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正在天际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