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迎祥终究没能立刻腾出手来。西安这座曾经的西北雄城,如同一块过于肥硕的肉,噎得他一时难以消化。缴获的财富需要清点分配,投降的官军需要整编打散,城内残余的抵抗需要清剿,更要紧的是,那金碧辉煌的秦王府,日夜撩拨着他那颗日益膨胀的野心。
就在赵武带队端掉黑风寨后不到十天,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整个关中,甚至压过了张家庄那份《告关中父老书》带来的涟漪——高迎祥在西安称王了!
他并未沿用“闯王”名号,而是自立为“大顺王”,定都西安,改元“永昌”,大封文武百官。尽管这“王朝”的疆域目前仅限于西安城及其周边被武力控制的区域,建制也粗陋不堪,但其象征意义却无比巨大。这是明末农民起义中,第一个公开称王建制、与大明朝廷分庭抗礼的势力。
消息传到张家庄,总务堂内众人神色各异。
赵武啐了一口:“呸!沐猴而冠!抢了个王府就真当自己是真龙天子了?”
李信则面露忧色:“其称王建制,意在收拢人心,稳固根基。如此一来,其号召力恐非昔日流寇可比,内部凝聚力也会增强。对我们而言,绝非好事。”
张远声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高迎祥称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这头猛虎,在吞下西安后,终于迫不及待地披上了龙袍。这意味着,他与大明朝廷之间再无转圜余地,也意味着,他将更加迫切地需要清除后方所有不和谐的声音,包括张家庄。
“李先生,你怎么看?”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李岩。
李岩神色平静,仿佛早有预料:“高迎祥称王,看似声势更隆,实则危机暗藏。其一,此举彻底激怒明廷,崇祯皇帝必视其为心腹大患,各方官军压力骤增。其二,其麾下诸将,如刘宗敏、郝摇旗等,草莽出身,如今骤然封侯拜将,能否恪守臣节,不生骄矜之心?权力分配不均,必生内耗。其三,仓促称制,法度不全,赋税徭役如何征收?仅靠抢掠,绝非长久之计。”
他顿了顿,总结道:“此乃其巅峰,亦是其转折之始。于我庄而言,压力固然更大,但机会也随之而来。明廷与他是不死不休,我们与周边尚存忠义之心的势力,便有了更多的‘联势’可能。”
张远声颔首,李岩的分析总能看到表象之下的暗流。“联势之事,先生可有具体目标了?”
“已有初步人选。”李岩取出一份名单,“庆阳卫指挥使韩氏,世代将门,与练国事有旧,且庆阳地处陕北,未受高迎祥直接兵锋,或可尝试联络。此外,西安北面山中,有几股据寨自保的乡勇,首领皆是地方士绅,对高迎祥暴行深恶痛绝,亦可遣人接触,即便不能公然呼应,互通声气,提供些钱粮情报也是好的。”
“好,此事就交由先生全权负责,胡瞎子会全力配合。”张远声当即拍板。
就在张家庄高层紧锣密鼓地应对“大顺王”带来的新变局时,李岩“扬名”策略的另一个分支,也开始悄然发酵。
几张粗糙的桑皮纸,在一些县城残破的墙壁上,或者流民聚集的路口,被人悄悄贴上。纸上没有官府的印信,只有简洁有力的图画和更简洁的文字。一幅画画着凶神恶煞的兵卒举刀砍向百姓,旁边写着“高贼屠城”;另一幅画画着井然有序的田亩和分发粮食的场景,旁边写着“张家庄均田”;最后一幅则画着一条指向北方的道路和一座坚固的堡垒,写着“北渡洛水,可求生路”。
这是李岩提议、苏婉带着几个会画画的妇人赶制出来的“图解版”传单。对于大多数不识字的平民百姓而言,图像的冲击力远胜于文字。
这些传单起初并未引起太大注意,直到有一天,一队高迎祥新委任的税吏,在泾阳附近的一个小镇强行征收所谓“永昌元年”的“王粮”,逼得几家农户欲悬梁自尽时,镇口墙上那张画着“张家庄均田”的传单,被人默默指了又指。
“听说……北边洛水那边,真有不抢粮、还给田种的地方……”
“是啊,黑风寨就是被他们端了的,还放了被抢的人……”
“在这也是等死,不如……”
窃窃私语在绝望的人群中蔓延。当夜,便有十几户人家,扶老携幼,趁着夜色,向着北方洛水方向逃去。
类似的情景,在西安府外围的几个州县零星上演。张家庄的名字,伴随着对高迎祥暴政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如同涓涓细流,开始在底层民众心中汇聚。
胡瞎子手下的夜不收,甚至截获了一份来自高迎祥新任“泾阳令”的求救文书,文中惊恐地提到“北边张逆”蛊惑人心,致使治下百姓“逃亡日众”,“钱粮征收艰难”,请求派兵“弹压”。
消息传回,李信笑着对李岩道:“先生这‘图画攻心’之策,看似无声,竟比刀剑更令其难受。”
李岩淡然一笑:“民心如水,堵不如疏。高迎祥以力夺城,以暴治民,其基如沙。我辈只需指出一条活路,这水,自然会流向该去的地方。”
张远声听着汇报,望向西安方向。高迎祥坐在他那崭新的“王座”上,或许正陶醉于称王的虚荣,但他不会知道,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图画和流言,正如同白蚁,一点点啃噬着他那看似坚固的统治根基。
明处的“大顺王”声势浩大,暗处的传单与流言无声渗透。这场较量,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军事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