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关外奉天城西四十里有个靠山屯,屯子里有个破落户子弟叫韩老四。这人三十来岁年纪,平日里游手好闲,偏又生性好面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出门却总要穿得体体面面,哪怕饿着肚子,也得装出刚吃过肉的模样。
这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北风刮得跟刀子似的。韩老四刚从外面晃荡回来,兜里比脸还干净,米缸也见了底。他裹了裹身上那件磨得发亮的旧棉袍,心想这大过年的,总不能真饿死在家里。
“去后山转转,兴许能逮着只野兔。”韩老四自言自语着,拎起个破麻袋就出了门。
后山积雪没膝,韩老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眼看日头偏西,别说野兔,连根兔毛都没见着。他又冷又饿,正要打退堂鼓,忽见前面雪地里有一团黄乎乎的东西在蠕动。
韩老四蹑手蹑脚凑近一看,竟是只黄皮子(黄鼠狼),后腿被猎夹夹住了,鲜血染红了一片雪地。那黄皮子见有人来,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惊恐,挣扎着想逃,却越挣夹得越紧。
“啧,这么瘦,剥了皮也没二两肉。”韩老四撇撇嘴,正要转身离开,却见那黄皮子竟像人似的,前爪合十,对着他连连作揖,眼睛里还噙着泪花。
韩老四心里一动。他虽是个浑人,却也听过黄皮子有灵性,是关外五大仙家中的“黄仙”。他四下张望,见雪地上除了自己的脚印,再无他人踪迹,心想:“这大过年的,积点德吧。”
他蹲下身,费了好大劲才掰开猎夹。黄皮子抽出伤腿,却不立即逃走,而是围着韩老四转了三圈,每转一圈就停下来作个揖,最后才一瘸一拐消失在灌木丛中。
韩老四空手回到家,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好灌了一肚子凉水早早睡下。梦里,他见个穿黄袍子的干瘦老头,拄着根拐杖,对他拱手道:“承蒙恩公搭救,老夫黄三,日后必有报答。”
第二天一早,韩老四被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门口放着个篮子,里面装着米面粮油,还有一块肥嘟嘟的猪肉。他以为是哪个亲戚送的年礼,乐呵呵地拎进屋,饱餐一顿。
自此,韩老四家就出了怪事。他晚上睡前米缸还是空的,第二天一早总会有点粮食;破了的衣服,隔夜会自动缝补好;就连他偶尔从外面捡回来的铜钱,第二天也会多出几枚。
韩老四心里明白,这八成是那只黄皮子在报恩。他虽没见过黄袍老头再现身,但时常在院子里发现些小爪印。
有天,韩老四去奉天城里办事,路过一家茶楼,听见里面说书先生正在讲《黄仙报恩》的故事。他凑热闹进去听,那说书先生讲得活灵活现,说黄仙能让人“运财”,还能帮人“抬运”,就是提升运气。
韩老四心里痒痒的,回家后对着空屋子作揖道:“黄大仙,您要真念着我的好,就让我发笔财,也好娶房媳妇,光宗耀祖啊!”
当夜,他又梦见了黄袍老头。老头捻须笑道:“恩公所求,倒也不难。明日你去城西当铺,找李掌柜,他自有好事予你。”
第二天,韩老四将信将疑地去了城西当铺。那李掌柜见他进门,竟像见了救星似的,拉着他说:“韩四爷,您可算来了!昨儿晚上我梦见家父托梦,说今日有个姓韩的贵人上门,能解我急难。”
原来李掌柜的老爹刚过世,留下话要葬在祖坟特定位置,可那地方如今是张屠户家的猪圈。张屠户是出了名的浑人,给多少钱都不肯挪窝。
韩老四一听,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他径直去找张屠户,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半日后回来,竟真让张屠户答应挪猪圈了。
李掌柜感激不尽,当场奉上二十块大洋。韩老四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揣在怀里,走路都带风。
这事儿一传开,靠山屯的人都对韩老四刮目相看。连屯长都请他喝酒,酒过三巡,屯长愁眉苦脸地说:“老四啊,你现在是有本事的人了。不瞒你说,咱屯今年要给县里交的粮,让土匪截了,交不上可要出大事啊!”
韩老四几杯酒下肚,又拍胸脯:“多大点事,包在我身上!”
回家后,他赶紧给黄仙牌位烧香。当夜,黄袍老头又入梦来,叹气道:“恩公啊,那土匪窝凶险,老夫道行尚浅,此事难办。”
韩老四急了:“大仙,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屯里老小百十口人,就指着这批粮呢!”
黄袍老头沉吟片刻,道:“也罢,老夫试试。明日你独自去黑风岗,见到什么都莫声张,回来便是。”
第二天,韩老四硬着头皮上了黑风岗。到了土匪寨子外,他按黄仙指示,躲在一棵老槐树后。不多时,只见寨子里乱作一团,土匪们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喊着“闹鬼了”、“粮仓自己飞了”。
更奇的是,那些粮袋真像长了翅膀似的,一个个从寨子里飘出来,顺着山路往靠山屯方向去了。韩老四看得目瞪口呆,赶紧溜回家。
果然,傍晚时分,屯长兴冲冲跑来:“神了!老四,粮回来了,一粒不少!土匪寨子还起火烧了一半,听说土匪头子吓得带着手下跑路了!”
韩老四自此声名大噪,连县太爷都请他吃过饭。他越发得意,觉得有黄仙庇佑,没什么办不成的事。
这年秋天,奉天城防司令的小姨太得了怪病,浑身长满铜钱大的癣,奇痒无比,请遍名医都治不好。司令张榜悬赏,能治好小姨太病者,赏金五百大洋。
韩老四见了榜文,眼睛都直了。回家后,他对着牌位连连磕头:“黄大仙,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您再帮我一次,得了赏金,我给您修庙塑金身!”
当夜,黄袍老头一脸凝重地现身:“恩公,此事牵扯太大。那妇人得的不是病,是中了邪术。施术者道行高深,老夫招惹不起啊!”
韩老四哪肯罢休,软磨硬泡:“大仙您神通广大,还有什么您怕的?就帮这一次,最后一次!”
黄袍老头长叹一声:“也罢,老夫就再报一次恩。不过恩公切记,事后莫再贪求,否则必有祸殃。”
第二天,韩老四揭了榜,被请到司令府。他按黄仙指示,让小姨太单独住进一间净室,自己在门外焚香念咒。说也奇怪,不到一炷香功夫,小姨太身上的癣就消退大半。
司令大喜,设宴款待韩老四。酒酣耳热之际,司令拍着他肩膀问:“韩先生真是神人,不知用的是什么法术?”
韩老四多喝了几杯,忘了黄仙嘱咐,吹嘘道:“不瞒司令,我家里供着黄仙呢,千年道行,无所不能!”
谁知司令一听,脸色顿变。原来他早年打仗时,曾有个黄皮子修成的道士与他为敌,使他损兵折将,因此最恨黄仙之流。
司令当即沉下脸:“来人!把这妖人拿下!”
韩老四被关进大牢,这才后悔莫及。当夜,黄袍老头现身牢中,痛心道:“恩公不听老夫之言,致有今日之祸。那司令明日就要将你当众枪决,以儆效尤。”
韩老四跪地哭求:“大仙救我!我再也不敢了!”
黄袍老头摇头:“司令杀气太重,老夫近不得身。唯今之计,只能助你越狱。今夜三更,牢门会自开,你速速逃命去吧。自此之后,你我缘分已尽,好自为之。”
三更时分,牢门果然开了。韩老四仓皇逃出,不敢回靠山屯,连夜往南逃去。
后来有传闻说,韩老四逃到了南方一个小镇,改了名姓,开了间小杂货铺度日。他再也不敢炫耀神通,有人问起过往,只摇头说:“哪有什么仙家,都是自己作的。”
而靠山屯的老人们至今还会说起这段往事,尤其教训晚辈时总爱讲:
“黄仙报恩是真,但贪心不足就是祸。你们记着,仙家有情有义,可也最忌张扬。得了好处要知足,不然就像韩老四,神仙也救不了。”
至于那只黄皮子,有人说它道行受损,回深山修炼去了;也有人说它还在这一带庇佑百姓,只是再不轻易现身了。
只有雪夜赶路的人,偶尔会看见一抹黄影掠过雪地,像是作揖,又像是告别,转眼就消失在茫茫山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