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之上,混乱如沸!
枯槁的身影扭打撕扯,锄头与木棍野蛮碰撞,哭嚎与咒骂撕裂干热的空气。女户们积压的绝望化作不要命的疯魔,竟一时将那些措手不及的男户和家丁逼得手忙脚乱。张寡妇额角淌血,却兀自嘶吼着挥舞铁锄,快嘴刘被人掼倒在地,枯槁的手仍死死抓着对方的裤腿撕咬。王嫂子蜷缩在滚烫的石子上,鲜血糊脸,气息奄奄。
赵富贵被几个家丁护着连连后退,肥腻的脸上惊惶未定,转而化为暴怒:“反了!真反了!给我往死里打!打死这些疯婆娘!出了事老子担着!”
赵麻子三角眼闪烁着凶光,夺过一根粗壮棍棒,就要朝着倒地不起的王嫂子狠狠砸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赵——富——贵——!!”
一声嘶哑到极致、破裂如同砂纸磨过锈铁、却蕴含着滔天怒焰与冰冷杀意的厉吼,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人群后方炸响!
这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喧嚣的力量,狠狠砸进每一个人的耳膜!混乱的撕打竟为之一滞!
所有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荆棘壁垒的豁口处,一道枯槁得如同深秋残苇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跄地挪出来。
是赵小满!
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仿佛牵扯着肺腑撕裂的剧痛,瘦削的肩膀剧烈耸动,压抑不住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咳嗽声不断从她枯裂的唇间溢出,暗红的血沫溅落在干热的尘土里。额心那道根须印记,此刻竟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暗红,如同有岩浆在其下奔涌。
她枯槁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然而,那双深陷的眼窝中迸射出的光芒,却冰寒刺骨,锐利得如同淬了万载玄冰的匕首,直直刺向人群中央的赵富贵!
那目光,不再是人的目光,更像是某种从九幽深处爬出的煞星,带着与脚下这片濒死土地同呼吸、共命运的毁灭意志!
被她目光锁定的赵富贵,肥硕的身躯猛地一僵,一股没由来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手中的蒲扇“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他竟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
赵小满枯槁染血的手,死死按着灼痛欲裂的额心,另一只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抬起,枯槁的手指如同嶙峋的枯枝,直指赵富贵那肥腻的圆脸!
嘶哑破裂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石破天惊的威慑力,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河滩上:
“…今天…”
“…这水…”
“…你均…还是…不均?!”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压,砸得赵富贵心胆俱颤!
赵麻子硬着头皮,举起棍棒尖声叫道:“赵小满!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正老爷的决定,轮得到你…”
“闭嘴!” 赵小满看都未看他一眼,深陷的眼窝依旧死死盯着赵富贵,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赵富贵!!”
“…你抬头…看看…”
“…这赵家集的…天!”
她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灰败毒辣的天穹,又重重顿向干裂冒烟的土地!
“…再看看…你脚下…这清水溪!”
“…祖宗留下的…活命水…”
“…不是你…赵富贵…一人的…私产——!”
声音如同带着血刺,刮过每个人的心脏!
“…闸落三分…断人生路…”
“…你是要…这溪水…以后…只浇灌你…赵家的…贪婪…”
“…还是…要它…滋养…赵家集…百户人家的…活命粮——?!”
句句诛心!字字见血!
赵富贵肥腻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想强撑威严,却被那股无形的、冰冷的煞气压得喘不过气。周围那些男户,也纷纷低下头,不敢言语。
赵小满枯槁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剧烈颤抖,她又猛地呛出一口鲜血,却不管不顾,深陷的眼窝里寒芒暴涨,最后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烙下:
“…今天…”
“…你不把水…均分…”
她枯槁的手指,猛地调转方向,不是指向水闸,而是遥遥指向村落中央——里正堂的方向!
“…我赵小满…”
“…就是拼着…最后一口气…”
“…爬…也要爬进…你那…里正堂!”
“…一把火…”
“…掀了你那…欺压乡邻的…虎皮椅!”
“…烧了你那…藏污纳垢的…阎罗殿——!!!”
“掀了里正堂?!”
所有听到的人,无论是男户女户,全都骇得魂飞魄散!里正堂,那是赵家集权力的象征,是赵富贵作威作福的根本!掀了那里?这简直是刨祖坟、翻天般的泼天大事!这赵小满…是真疯了!不要命了!
赵富贵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肥猫,猛地跳起来,尖声叫道:“你敢?!你敢动里正堂一下,我诛你九族!”
“九族?” 赵小满枯槁的脸上露出一抹极其惨淡却又冰冷彻骨的笑,嘶哑的声音如同寒风刮过坟头,“…我赵小满…早就是…孤魂野鬼…”
“…烂命一条…”
“…换你…赵里正…身败名裂…”
“…换这清水溪…重归公道…”
“…值了——!!!”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咆哮而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焚尽一切的决绝!
无声的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
赵富贵肥硕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细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惧!他毫不怀疑,这个煞星一样的女人,她说得出,就绝对做得到!她连祠堂都敢砸,连祖宗都不怕,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一旦里正堂被掀…他赵富贵在赵家集…就彻底完了!
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那点卡水的算计,在可能被彻底掀翻老巢的威胁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他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卡死的闸门,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开…开闸!!”
“…均水!均水——!!”
“老爷!” 赵麻子失声惊呼,还想劝阻。
“给我开闸!快开闸!!” 赵富贵如同疯了一般嘶吼,一脚踹在旁边一个发愣的家丁身上!
家丁们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向水闸。
“嘎吱——嘎吱——吱呀——”
沉重卡死的闸门,在无数道震惊、复杂、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被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彻底提升了起来!
白花花的、丰沛的溪水,如同挣脱囚笼的猛兽,欢腾着、咆哮着,冲破了那三分桎梏,沿着干涸的主河道,向着下游…向着村西头那片濒死的土地…奔涌而去!
水来了!
真正的活水!
荆棘壁垒处,残存的女户们相互搀扶着,望着那奔涌的溪流,望着那个独立在河滩上、枯槁染血、却如山岳般的身影,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赵小满深陷的眼窝望着那奔流的河水,肺腑间的灼痛似乎都被那水汽稍稍抚平。她枯槁的身体晃了晃,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抽空。
但她没有倒下。
她的目光,最后冷冷地扫过面如死灰的赵富贵,扫过那些目瞪口呆的男户。
无声,却比任何言语更具威慑。
煞星裂帛,威震闸口。
这一日,清水溪畔,赵家集的天,悄无声息地…偏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