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天,舟山沈家门的海风带着股咸涩的凉意,却吹不散码头上的热气。石砌的码头像条青灰色的巨蟒,盘在黄海岸边,十丈宽的泊位能并排停下三艘蒸汽巡洋舰,堤岸的条石缝里还嵌着未干的水泥,散发着淡淡的石灰味。
郑伟站在新建的指挥塔上,指尖划过黄铜栏杆。塔高五层,顶层的了望台装着西洋望远镜,镜头里能看清十里外的渔船帆影。他低头望去,弹药库的铁皮屋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库门挂着三道铜锁,守库的士兵背着火枪来回踱步,枪托撞击石板路的“笃笃”声,在空旷的港区里格外清晰。
“大人,新兵营请您去验炮!”传令兵的喊声顺着旋梯传上来,带着点兴奋的颤音。
郑伟拾级而下,花岗岩台阶被工匠打磨得光滑,每级都刻着浅浅的防滑纹。刚到二层,就听见炮声“轰隆”炸响,震得塔顶的铜铃叮当作响。新兵们正在操练十二磅舰载炮,炮口冒着白烟,铁弹拖着残影砸进远处的靶船,木屑“哗啦”溅起一丈多高。
“力道够了,准头差了点。”郑伟走到炮位旁,新兵们正手忙脚乱地清理炮膛,脸被硝烟熏得发黑。他拿起枚实心弹,铁球沉甸甸的,表面还留着铸造时的沙眼,“记住,打船身要用这实心弹,靠惯性撞碎龙骨;要是遇着海盗寨堡,再用开花弹,引线剪短三寸,保证落地就炸。”
一个脸圆圆的新兵举着手,声音带着怯意:“大人,开花弹的引线咋剪才准?我上次剪短了,差点炸着自己。”
郑伟接过他手里的剪刀,指着靶船旁的礁石:“从装弹到开火,大约三息时间。你瞅准了,要是打那礁石,引线留一寸;打寨堡的话,留半寸就够。”他亲自演示装弹,填药、塞弹、捣实,动作一气呵成,“多练几次就熟了,就像你们在家劈柴,劈多了自然知道哪下最省力。”
新兵们看得直点头,圆脸新兵摸了摸后脑勺笑:“俺以前在家劈柴,爹总说‘眼要准,手要稳’,跟打炮一个理。”
操练场边,几个渔民正扒着栅栏往里瞧。为首的老汉是沈家门的船老大,手里还攥着刚补好的渔网,见郑伟过来,忙作揖:“郑大人,这军港建得真结实!上次台风,老码头的木栈桥冲垮了,您这石头码头……”
“能经住十二级台风。”郑伟指着堤岸的基石,“底下打了三丈深的木桩,外面包着铁皮,就是龙王来闹,也啃不动。”他往远处指了指,三艘巡逻艇正贴着海岸线巡航,烟囱里喷出的黑烟在天上拉成线,“以后这附近,每天都有艇巡逻,你们出海打渔,看见挂着云纹旗的船,就尽管往前,海盗见了它,比见了龙王还怕。”
老汉笑得眼角堆起褶子,露出缺了的门牙:“那可太好了!前阵子我家老三去渔场,被海盗抢了半船带鱼,回来哭了半宿。现在有大人护着,咱渔民的日子总算能踏实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渔网上解下条活蹦乱跳的大黄鱼,往郑伟手里塞,“大人尝尝鲜,刚打上来的!”
郑伟没接,让随从拿了两文钱给他:“买卖归买卖,规矩不能破。”他看着老汉黝黑的手,那手上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海泥,“以后你们的鱼,军港食堂按市价收,不用特意送。”
正说着,了望塔上传来喊声:“发现可疑船只!在东南方向,挂着黑帆!”
郑伟立刻登上指挥塔,抓起望远镜。镜头里,一艘单桅船正鬼鬼祟祟地往渔场溜,帆上的破洞遮不住底下的骷髅标记——是漏网的倭寇。他回头对信号兵喊:“让‘海鲨号’去看看,要是敢靠近,鸣炮警告!”
信号兵挥动红黄两色旗,远处的“海鲨号”立刻调转船头,明轮搅得海水翻涌。那艘倭船见势不妙,掉转船头就跑,帆绳被风吹得“啪啪”响,活像条被追的野狗。
“跑不远的。”郑伟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笑意,“‘海鲨号’的蒸汽机是新换的,比它快两成。”
果然,没一袋烟的功夫,远处就传来两声炮响——是“海鲨号”在鸣炮警告。倭船吓得帆都落了一半,歪歪扭扭地往公海逃,连掉在海里的橹都没敢捞。
码头上的渔民们看得直叫好,有人拍着巴掌喊:“打得好!让这些狗东西再敢来!”老汉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对郑伟说:“大人您看,这军港一立,不光防海盗,还长咱渔民的志气!”
午后,军港举行落成仪式。当地官员和渔民代表站满了码头,郑伟让人揭开了刻着“舟山军港”的石碑,碑座上还嵌着块小石板,刻着建港的工匠名单——从石匠头到搬运工,一个不落。
“这港不是我郑伟一个人的,是大家一块建起来的。”郑伟的声音被海风送得很远,“石匠们凿了三百天石头,渔民们帮着运了五十船木料,连孩子们都来捡过碎石子。以后谁来这儿,都得知道,这港是靠众人的力气撑起来的。”
石匠头老李站在人群里,听见这话,悄悄抹了把脸。他手上的伤还没好——上个月凿最后一块基石时,被碎石崩了个口子,现在还留着疤。可看着自己凿的石头稳稳地立在海里,比啥药都管用。
仪式结束时,夕阳把军港染成了金红色。巡逻艇返航靠岸,水兵们扛着刚缴获的倭刀下来,刀上还沾着海盐。渔民们围上去看新鲜,有人摸着炮管问:“这铁家伙真能打到十里地?”水兵拍着胸脯:“不光能打,还能打准!下次演练,让你们见识见识!”
郑伟站在指挥塔上,望着渐渐亮起渔火的海面。远处的渔船像撒在水里的星星,比往常多了一倍——大概是军港落成的消息传开了,渔民们都敢往远海去了。他想起刚来时,这里只有几间破木屋,渔民们见了官船就躲,生怕是来收税的。
“明天开始,派一艘艇护送渔船去渔场。”郑伟对副官说,“让水兵们跟渔民学学看浪辨礁,也让渔民们看看咱的炮怎么用。”他顿了顿,补充道,“再备些伤药和淡水,渔民出海不容易,能帮就多帮点。”
夜色渐浓,军港的路灯亮了起来。这是用煤油灯改良的,玻璃罩防风,照得码头亮如白昼。守库的士兵换了岗,新上岗的小伙子哼着家乡的小调,枪上的刺刀在灯光下闪着光。
郑伟最后看了眼军港,石码头、弹药库、了望塔,还有远处巡逻艇的灯光,像一串穿在海线上的珠子,结实又安稳。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南海的榆林港,东海的宁波港,都会照着这个样子建起来,用石头和铁,把这片海的安稳,一点点钉牢在浪涛里。
离开时,他听见渔民们在唱渔歌,调子比往常欢快得多。歌声混着海浪拍岸的声音,在军港的夜空里飘得很远,像在跟过往的苦难告别,也像在迎接一个能踏实撒网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