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的夜雾带着水汽,黏在芦苇叶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风过时簌簌坠落,像谁在暗处撒下一把碎银。韩信伏在马背上,嘴里衔着枚木片,阻断了所有可能发出的声响。他身后的三千轻骑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悄无声息地滑过湿地,马蹄裹着厚厚的麻布,踩在松软的泥地上,只留下浅浅的蹄印,转瞬就被涌来的积水填满。
“将军,前锋传回消息,十里外的官道上有楚军粮队,大约八百辆粮车,护兵看着不足千人,正围着篝火歇脚。”副将陈武从侧翼驰来,声音压得极低,马鞭梢指向西北方向,那里隐约可见几点昏黄的火光,在夜色里像困乏的眼睛。
韩信抬手示意全军停下,翻身下马,拨开芦苇秆向前探查。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能看到官道上横七竖八地停着粮车,车轮深陷在辙痕里,不少楚军士兵正围着篝火烤干粮,甲胄随意扔在旁边,连长矛都斜斜地靠在粮车上,毫无戒备。最显眼的是粮队中央那辆插着“楚”字旗的马车,周围守着十几个亲兵,看服饰像是个小校尉。
“是项悍的部下。”韩信认出了亲兵甲胄上的徽记,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项悍是项羽的堂弟,仗着裙带关系当了粮道都尉,却最是骄惰,麾下的士兵也多半是些游手好闲之辈,正是下手的好目标。他退回队列,用手势传令:左路五百骑绕至粮队西侧的柳树林,待信号响起便纵火;右路五百骑潜伏在东侧的土坡后,负责截断楚军退路;余下两千骑随他正面冲击,直捣中军旗车。
“记住,”韩信最后拍了拍陈武的肩膀,声音透过衔枚的缝隙传出,带着金属般的冷硬,“火箭先烧首尾粮车,乱其阵脚,得手后不恋战,往东南的沼泽地撤,那里的芦苇比人高,楚军追不上。”
三更的梆子声从远处的驿站传来,敲得格外沉闷。粮队里的楚军士兵大多已昏昏欲睡,有的靠在粮车边打盹,有的围着篝火吹牛,只有几个哨兵提着灯笼,有气无力地来回踱步,灯笼的光晕在雾气里晃出一圈圈模糊的涟漪。
韩信抬手,月光下,他的剑锋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
“放!”
左路的五百骑早已将浸透桐油的柴草捆好,此刻听到信号,立刻点燃火箭,齐刷刷射向粮队西侧的粮车。火箭拖着长长的火尾,像一群赤色的蝗虫,穿透夜雾,精准地落在覆盖着油布的车厢上。干燥的粟米和麦麸遇火即燃,“噼啪”的燃烧声瞬间打破寂静,火焰顺着风势蔓延,转眼就吞噬了十几辆粮车,浓烟卷着火星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染成了橘红色。
“着火了!”楚军哨兵的尖叫撕破了昏沉,粮队顿时炸开了锅。打盹的士兵慌乱地爬起来,摸不着兵器的人四处乱窜,烤干粮的篝火被惊马撞翻,火星溅到更多的粮车上,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整个粮队很快陷入一片火海。
就在此时,韩信亲率的两千铁骑如惊雷般从正面冲了出来。马蹄踏碎了夜的寂静,也踏碎了楚军最后的镇定。韩信一马当先,丈二长戟舞得如泼墨一般,迎面撞上那个校尉的亲兵队。长戟横扫,三名亲兵瞬间被挑飞,甲胄碎裂的脆响混着惨叫声,在火海中格外刺耳。
“项悍的狗,也敢挡路?”韩信怒喝一声,长戟直刺旗车,木杆应声而断,“楚”字旗被火焰卷上天空,像一只燃烧的大鸟,在浓烟里挣扎着坠落。
东侧的陈武部也同时杀出,铁链“哗啦”一声横拦在官道上,将试图向东逃窜的楚军困在原地。他们没有急于冲杀,而是不断射出火箭,将粮车之间的空隙变成一片火海,楚军士兵被困在火墙之间,要么被烧死,要么被挤落路边的水沟,惨叫声此起彼伏。
西侧的柳树林里,周仓正带着士兵往粮车堆里扔火把。他特意挑了几辆装着油脂的马车,火焰炸开时溅起半人高的火浪,将试图灭火的楚军士兵燎成了火人。“痛快!”周仓大笑,挥刀劈开一个扑来的楚军,“让你们再敢耀武扬威!”
楚军的抵抗很快就瓦解了。他们本就不是精锐,此刻被火攻和铁骑夹击,早已魂飞魄散。有的跪在地上求饶,有的跳进冰冷的淮水试图逃生,更多的人在火海中漫无目的地奔跑,最终被马蹄踏成肉泥。那个负责押粮的校尉想趁乱溜走,却被韩信一眼瞥见,长戟掷出,精准地穿透了他的后心,钉死在一辆燃烧的粮车上。
“撤!”韩信看火势已无法控制,果断下令。他勒转马头,长戟指向东南,“沼泽地集合!”
铁骑们不再恋战,如同来时一样迅速撤离。他们没有沿着官道行进,而是直接冲进了旁边的芦苇荡,马蹄踏过积水,溅起的水花熄灭了不少火星。等项悍派来的援军赶到时,只看到一片狼藉的火场和满地烧焦的尸体,八百辆粮车几乎焚烧殆尽,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粮食味和血腥味,令人作呕。
“追!给我追!”项悍气得双目赤红,拔剑砍翻了身边一个吓得发抖的士兵,“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这群汉军找出来!”
可芦苇荡早已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叶片的沙沙声,仿佛刚才的厮杀从未发生。楚军骑兵冲进沼泽地没多远,就有战马陷入泥潭,挣扎着越陷越深,最终只露出一个马头在水面上哀鸣。项悍看着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又望着远处越来越浓的晨雾,终于意识到——他们又被耍了。
淮水粮队被袭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楚地的粮道。
从那夜起,楚军的粮车开始彻夜赶路,不敢再在中途歇脚,可即便如此,依旧难逃厄运。有时是车轮被提前埋下的铁蒺藜扎破,有时是拉车的马被暗处射出的冷箭惊跑,更有甚者,连护送的士兵都开始偷偷给汉军传递消息——与其被烧死在粮道上,不如卖个人情,换条活路。
陈留的粮库守将项声开始失眠,每到夜里就觉得窗外有马蹄声,常常披甲坐至天明;睢阳的护粮兵不敢再点篝火,只能摸黑赶路,却频频因为看不清路况翻车身亡;就连最精锐的项氏亲卫,提到“夜袭”二字都面露惧色。
荥阳楚营里,项羽的脾气变得愈发暴躁。他斩杀了七个护粮不力的校尉,却依旧挡不住粮道上的坏消息。有一次,他亲自带着亲兵去护送粮队,从黄昏走到黎明,连汉军的影子都没见到,可回到营中,却听说另一支粮队在百里外被劫——韩信的铁骑就像一群幽灵,你找他时他无影无踪,你放松警惕时,他却从暗处扑出来,咬得你鲜血淋漓。
“大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范增的声音带着疲惫,他最近咳嗽得厉害,咳出的痰里甚至带着血丝,“士兵们夜夜不得安睡,再强的战力也熬不住。不如……暂时放弃部分粮道,集中兵力守住敖仓到荥阳的主干线,先稳住前线再说。”
项羽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帐外那面残破的“楚”字旗。旗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在嘲笑他的无力。他戎马一生,从未怕过正面厮杀,却第一次被这样的“骚扰”磨得心神不宁。那些在夜色里奔袭的铁骑,像一根根细针,扎得他坐立难安,也扎得整个楚军,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锋芒。
而在淮水下游的芦苇荡里,韩信正借着晨光清点战利品。士兵们从火场里抢出了十几袋未被烧毁的盐巴和几车完好的弓弩,虽然不多,却足够支撑几日。周仓用剑挑着一件楚军的甲胄,笑道:“将军,这下楚军怕是彻底吓破胆了,说不定夜里都不敢睡觉了!”
韩信擦拭着长戟上的血污,目光望向荥阳的方向,那里的晨雾正渐渐散去,露出模糊的城郭轮廓。“吓破胆只是开始。”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等他们连走路都要回头看时,就是咱们真正动手的时候。”
阳光穿透芦苇荡,照在铁骑们沾满泥污的脸上,映出一双双发亮的眼睛。他们知道,今夜的淮水只是又一个起点,接下来的路,还很长,很险,但只要能拖住楚军的脚步,为韩地的主上争取到破局的时机,一切都值得。
夜风吹过,带着淮水的潮气和远处隐约的号角声。韩信翻身上马,长戟直指东方:“下一站,彭城外围!让项羽知道,他的后院,已经起火了。”
三千铁骑再次出发,马蹄踏过积水,惊起一群水鸟,在晨光里划出一道道白色的弧线。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芦苇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战场,和楚军心中那道越来越深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