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醉仙楼,华灯已上,扬州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运河两岸挂满了灯笼,画舫凌波,丝竹管弦之声随着水波荡漾开来,与北疆肃杀冷硬的夜景截然不同,处处透着软玉温香的靡靡之意。
凌九霄叼着根刚从路边顺手掐的狗尾巴草,双手枕在脑后,沿着运河漫无目的地溜达。肚子里有了食,心思就活络起来。那个什么“江南琴仙”苏挽音,名字倒是挺好听,就不知道是不是跟刚才酒楼里那些菜一样,中看不中吃?
“能引动天地灵气?洗涤凡俗杂念?”凌九霄撇撇嘴,“吹吧就!楚老鬼还说他的‘九霄凌云诀’练成了能上天呢,结果我练了三年,最大的成就是爬树掏鸟窝更快了。”
他体内那点微末的龙脉之气,在经过北疆一番折腾后,似乎沉寂了不少,但此刻在这湿润温暖的江南夜里,竟隐隐有些蠢蠢欲动,像是有根无形的丝线在牵引着他,朝着某个方向而去。
“嗯?有点意思。”凌九霄挑了挑眉,顺着那微弱的感应往前走。
越往前走,人流越发稠密,尤其是靠近西湖的方向,更是摩肩接踵,许多文人墨客、富家公子,甚至还有一些看似江湖人士的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快走快走!去晚了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听说苏大家今日弹奏的是新谱的《云水禅心》!”
“若能得闻苏大家一曲,此生无憾矣!”
凌九霄被人流裹挟着,很快来到西湖边。只见湖心一艘极其精美的三层画舫灯火通明,宛如水上宫殿,船头悬着“烟雨楼”的牌匾。画舫周围,密密麻麻停满了小船,更有无数人站在岸边翘首以盼。
那画舫离岸有数十丈远,寻常人根本看不清上面情形,只能隐约见到一个白衣身影坐在船头,面前似乎放着一架古琴。
“搞这么大排场?”凌九霄咋舌,“这比我们衡州城庙会看耍猴的还热闹。”
他运足目力望去,也只能看到个模糊的侧影,白衣胜雪,青丝如瀑,身姿窈窕,确实颇有几分仙气。但具体容貌,却是看不真切。
“隔这么远,听个响儿?”凌九霄觉得这帮江南人真是闲得蛋疼。他摸了摸下巴,眼神在湖面上逡巡,很快锁定了一艘正准备划向画舫方向的小乌篷船,船家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头。
凌九霄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他挤到岸边,趁着没人注意,脚尖在柳树上轻轻一点,身形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飘出,在空中一个极其潇洒的鹞子翻身,稳稳地落在了那艘小乌篷船的船尾。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不带起半点水花,连那划船的老头都没察觉船上多了个人。
“嘿嘿,小爷我这轻功,蹭个船还是没问题的。”凌九霄得意地缩在船尾阴影里。
就在这时,画舫之上,一声清越空灵的琴音,蓦然响起。
“叮——”
如同玉石相击,清泉滴落深潭。仅仅是一个起音,原本喧闹的湖岸和湖面,瞬间安静了下来。
凌九霄只觉得那琴音仿佛不是传入耳中,而是直接敲击在心头。他体内那丝蠢蠢欲动的龙脉之气,随着这声琴音,竟然微微震颤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流遍四肢百骸。
“咦?”凌九霄收起嬉皮笑脸,神色认真了些。
紧接着,一连串美妙的音符从画舫上流淌而出,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琴声时而高亢如鹤唳九天,时而低沉如鱼翔浅底;时而急促如雨打芭蕉,时而舒缓如清风拂柳。众人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被琴声牵引,仿佛看到了高山流水,云卷云舒,天地浩渺,自身渺小如尘。
岸上、船上,无数人如痴如醉,有人闭目摇头晃脑,有人眼角湿润,沉浸在那美妙的音乐世界里。
凌九霄也听得入神,他这粗人一个,平时听个俚俗小调都能乐半天,何曾听过这般高雅的音乐?只觉得这琴声确实好听,让人心里怪舒服的,那股因初入陌生之地而产生的些许烦躁,竟也被抚平了不少。
“不错不错,是比楚老鬼杀猪般的嚎叫强多了。”凌九霄暗自点头,“不过这调子是不是太悲了点?听着像个小寡妇在哭坟……年纪轻轻的,哪来这么多愁绪?”
他这边正暗自腹诽,琴声已渐至尾声,余音袅袅,萦绕在水面之上,久久不散。
片刻的寂静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妙啊!此曲只应天上有!”
“苏大家琴技通神,当世无双!”
“听此一曲,三月不知肉味!”
画舫上,那白衣女子盈盈起身,对着四方微微欠身施礼,虽看不清面容,但那风姿仪态,已令人心折。
凌九霄看着周围那些狂热的人群,又看了看那高高在上、被众人仰望的“琴仙”,心里那股子痞劲又上来了。他这人天生反骨,最见不得别人被捧得太高。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艘小乌篷船的老头也准备划船返回了。凌九霄眼珠一转,猛地从船尾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运起一丝内力,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小半个湖面:
“琴音尚可,只是……缺了点儿烟火气,不接地府啊!”
他这话一出,如同在滚油里滴入了一滴水,瞬间炸开了锅。
“何人狂徒?竟敢亵渎苏大家仙音?!”
“粗鄙!无知!”
“把他轰下去!”
无数道愤怒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凌九霄……和他脚下那艘寒酸的小乌篷船上。划船的老头吓得手一抖,船桨差点掉水里,惊恐地看着这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乘客”。
画舫之上,那正准备转身离去的白衣身影,也微微一顿,侧过头,似乎朝着这个方向望来。虽然隔着距离,凌九霄却仿佛能感受到一道清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凌九霄浑然不惧,反而挺了挺胸膛,继续他的“高论”:“我说错了吗?音乐嘛,不就是给人听的?搞得那么高高在上,悲春伤秋的,听得人心里堵得慌。真正的仙音,那得是雅俗共赏,既能阳春白雪,也能下里巴人!得让人听了开心,想喝酒,想打架……呃,想舞剑才对!”
他这番歪理邪说,把众人都听傻了。这是哪来的混不吝?
凌九霄越说越来劲,指着画舫方向:“就刚才那曲子,开头还行,中间那段,沉得太低了,跟人憋着尿找茅房似的,多难受!后面拔高那一下又太急,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节奏不对,情绪也不连贯!差评!”
“噗嗤——”画舫上,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失笑声。
岸上船上的人则是彻底怒了。
“胡说八道!”
“把他丢进湖里喂鱼!”
“船家,快把这狂徒赶下去!”
那划船老头都快哭了,对着凌九霄作揖:“这位爷,您行行好,快下去吧,小老儿还要靠这船糊口呢……”
凌九霄却嘿嘿一笑,非但没下船,反而足尖在船尾轻轻一点,身形翩然跃起,如同一只大鸟,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掠过数丈水面,轻飘飘地落在了那艘豪华画舫的船头甲板上,正好落在那个白衣女子——苏挽音面前不远处。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看清这位“江南琴仙”的容貌。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肌肤胜雪,唇不点而朱。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子,气质空灵脱俗,一身简单的白衣穿在她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清雅韵致。她看起来约莫二八年华,眼神清澈而宁静,此刻正带着一丝淡淡的好奇和……些许未散的笑意,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饶是凌九霄在北疆见过白芷薇的清冷、沐清歌的妖媚,此刻也不禁暗赞一声:好一个钟天地灵秀的江南女子!
“姑娘,你就是苏挽音?”凌九霄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刚才我说的,你觉得在理不?”
画舫上的护卫和侍女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怒斥着围了上来。
“保护小姐!”
“哪来的登徒子,滚下去!”
苏挽音却轻轻抬起玉手,止住了众人。她看着凌九霄,声音如同她的琴音一般,清冷中带着一丝柔和:“这位公子,似乎对音律颇有见解?”
她的目光在凌九霄身上扫过,掠过他那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劲装,以及腰间那柄看似普通、实则隐有龙纹的长剑(凌霄剑用布包裹着剑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
“见解谈不上,”凌九霄大喇喇地一摆手,“就是实话实说。你这琴弹得吧,技术是挺好,但感情不对路。太过追求所谓的‘超脱’‘空灵’,反而失了真性情。人生在世,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哪一样不是真实?音乐若不能表达这些,跟敲木头有啥区别?”
他这番话倒是带了几分真心。他自幼在市井摸爬滚打,见惯了人生百态,觉得音乐就该是鲜活、有生命力的。
苏挽音闻言,微微一怔,清澈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波澜。她自幼学琴,所听皆是赞誉,从未有人如此直白,甚至可以说是粗鲁地批评她的琴音“失了真性情”。
她再次仔细打量凌九霄,只见对方虽然言行痞气,但眼神清亮,神态自然,并无寻常登徒子的猥琐之意,反而带着一种赤子般的坦率。
“哦?那依公子之见,何为‘真性情’之乐?”苏挽音饶有兴致地问道,并未因他的冒犯而动怒。
凌九霄见她没有立刻赶人,胆子更肥了,凑近两步,指着古琴:“比如,你想家了,就弹个‘我想我娘’;高兴了,就弹个‘今天捡到钱’;看谁不顺眼,就弹个‘王八蛋快滚蛋’……多直接!多痛快!”
“噗——”这下,连苏挽音身边的一个小侍女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赶紧捂住嘴。
苏挽音也是忍俊不禁,唇角微微扬起一个绝美的弧度,如同冰雪初融,春花绽放,看得凌九霄眼前一亮。
“公子的见解,果然……别具一格。”苏挽音轻声道,“挽音受教了。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好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凌九霄是也!”凌九霄一拍胸脯。
凌九霄?苏挽音眼中闪过一丝思索之色,最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与北疆的一些事情有关……但她并未点破,只是微微颔首:“凌公子。方才公子所言,虽言语……质朴,却也不无道理。音乐源于生活,确不该脱离烟火之气。是挽音拘泥了。”
她如此谦和,反倒让准备了一肚子歪理的凌九霄有些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嘿嘿,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苏姑娘你别介意。”
就在这时,凌九霄忽然感觉怀里的星辰核心微微发热,而那热流的指向,似乎隐隐与苏挽音,或者说与她身旁的那架古琴有关?
他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
苏挽音看着他,忽然道:“凌公子似乎并非江南人士?”
“是啊,刚从北边过来,听说江南好,过来见识见识。”凌九霄顺杆爬,“结果一来就听说苏姑娘你的大名,这不,赶紧来蹭个船听听曲儿。”
他这话半真半假,配上他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让人生不起气来。
苏挽音似乎觉得这人十分有趣,沉吟片刻,竟开口道:“夜色已深,画舫即将返航。凌公子若是不弃,可愿移步舱内,饮一杯清茶?挽音对公子所说的‘烟火之乐’,颇感兴趣,还想请教一二。”
此言一出,画舫上的侍女护卫们都惊呆了。小姐她……竟然邀请一个来历不明、言行粗鲁的男子进舱?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凌九霄也是一愣,随即大喜:“好啊!正好刚才在醉仙楼光吃米饭没喝够茶!”他完全没意识到这邀请有多么不寻常,只觉得这“琴仙”姑娘人美心善,不像那些眼高于顶的所谓“雅士”。
在众人或震惊、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凌九霄跟着苏挽音,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那布置得清雅绝伦的画舫内舱。
湖风拂过,吹动纱帘。谁也不知道,这场看似荒诞不经的邂逅,将会在不久的将来,掀起怎样的波澜。而凌九霄怀中的星辰核心,那微弱的暖意,似乎又清晰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