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八仙桌上珍馐罗列,烛光映得银箸玉碗流光溢彩,却照不透席间几人眉宇间暗藏的波澜,翊坤宫膳厅内甜腻的蜜香与丰腴的菜香氤氲缠绵一处,将这方寸之地烘托得既奢华又诡异,宛如一场华美却无声的战场。
裴昱笑吟吟夹起一筷火焰驼峰,墨玉般的瞳仁在烛火下流转着探究的光,他这话一语双关,既是调侃猫,也是在试探慕知柔。
慕知柔心中凛然,知道裴昱起疑了。她温和如常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圆圆的脑袋,低声道:“殿下说笑了,许是臣女身上沾了娘娘宫里的香气,让它觉得熟悉吧。”
裴昱状似无意的一句“这驼峰炙烤的火候,倒让儿臣想起慕侯爷烹茶时掌控自如的风姿”,瞬间让举着汤匙的柳氏指节发白,而蓉妃指尖丹蔻在翡翠盏沿轻轻一叩,漾开的涟漪恰似她眼底骤起的冷雾。
蓉妃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对裴昱的敏锐既惊且怒,同时更对萧珩那个孽种的存在感到无比碍眼。她面上笑容不变,亲自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脍放到裴昱碗中,打断了他的试探:
“昱儿,快尝尝这个,今日的鱼甚是新鲜。食不言寝不语,有什么话,用完膳再说。”
她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裴昱何等聪明,立刻明白母妃不欲他再深究下去,便从善如流地笑道:“是是是,儿臣都听母妃的。”他低下头,看似专心用膳,眼底却闪烁着更加明亮和深沉的光芒。
晚膳在一种表面觥筹交错、内里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继续进行。裴昱看似被蓉妃用菜肴暂时堵住了嘴,但他那双风流含情的丹凤眼,却总是若有似无地瞟向慕知柔,里面的炽热与探究几乎不加掩饰。
然而,在宫人撤下大部分餐盘,奉上清口香茗时,裴昱终是按捺不住,他将茶盏往桌上一放,身体微微倾向慕知柔这边,目光灼灼地直接问道:“嘉柔县主,本王是个爽快人,不喜那些弯弯绕绕。今日既然母妃和慕夫人都在,本王便直说了!县主风姿早已深印本王心中。不知县主……对本王可有一丝好感?”
这话问得太过直接大胆,等同于当面表白!而且还是当着双方长辈的面。慕知柔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飞快地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厌恶与警惕。
待她开口,却是带着少女羞涩的平稳语调,声音清甜而温柔:“殿下厚爱,嘉柔惶恐。只是……女儿家的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嘉柔不敢妄言,一切……但凭母亲和娘娘做主。”她巧妙地将这个烫手山芋抛给了柳氏和蓉妃,自己则做出了一副乖巧顺从、不敢逾越礼数的模样。
蓉妃闻言,立刻接口,脸上带着慈爱却不容置疑的笑容:“昱儿,你呀,总是这般心急。嘉柔年纪尚小,脸皮薄,你怎能如此直接?再者,婚姻大事岂是儿戏,需得从长计议。你父皇虽曾有言,但也未曾明旨赐婚,你且不可逼迫嘉柔。”她话语温和,但意思明确,就是不支持。
柳氏也连忙附和,声音还带着一丝未褪的紧张:“是啊,殿下,小女……小女蒲柳之姿,实在不敢高攀天家。且她兄长尚未婚配,长幼有序,此事……还需缓议才是。”她搬出了礼法作为挡箭牌。
裴昱见母女二人和蓉妃口径一致地推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他并未放弃,反而将目光更深地投向慕知柔,语气带上了些许急切,甚至委屈。
“县主何必用这些话来搪塞本王?”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却足以让桌上所有人都听清,“难道县主真的……完全不记得本王了么?”
慕知柔心中莫名,抬起眼,疑惑地看向他。而蓉妃的嘴角则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
裴昱的眼中浮现出追忆之色,甚至带着几分后怕与感激:“十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天,本王当时才八岁,与二哥……也就是已故的二皇子裴珏,偷偷溜出宫玩耍,却在西市附近遭遇了一伙穷凶极恶的歹人追杀!”
他此话一出,蓉妃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幽深难测。柳氏更是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裴昱并未留意,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当时情况万分危急,侍卫们被冲散,二哥他……为了保护我,被那些歹人……杀害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真实的痛苦,但随即又扬起,“我拼命逃跑,慌不择路,躲进了一条小巷,眼看就要被追上,是当时只有六岁的你,打开了慕茗茶肆的后门,一把将我拉了进去,藏在了堆放茶叶的库房里,还用晒茶的竹席将我盖得严严实实!”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慕知柔,充满了真挚的情感:“你那时年纪那么小,面对外面歹人的呼喝搜查,却一点都不害怕,还小声安慰我‘别出声,他们找不到的’。那份临危不乱的镇定,那份善良勇敢的心……本王至今记忆犹新!从那一刻起,本王就认定,你就是本王此生想要携手一生的人!这份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正是本王心中最理想的王妃模样!本王发誓,非你不娶!”
裴昱的叙述情真意切,然而,听在知情人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慕知柔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仿佛瞬间冰冷!十四年前……二皇子遇害……歹人追杀……八岁的裴昱……
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这根本不是什么意外!这分明是……是蓉妃为了除掉当时可能威胁到裴昱地位的二皇子,而精心策划的一场谋杀!
而裴昱,他当时也不过是个被利用的棋子,甚至险些丧命!他至今都对那次经历心有余悸,却不知真正的凶手,很可能就是此刻坐在他面前、一脸“慈爱”地看着他的生母!
一股寒意从慕知柔的脚底直窜头顶!这位生母,为了权力,竟然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设计入局,任由他在童年遭受如此恐怖的创伤!那她对萧珩……那个她口中“孽种”的嫡皇子,岂不是更加不会手下留情?
萧珩的处境,比想象的还要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