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岳红绫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那是一种历经磨难后淬炼出的坚韧,“我在船上从最苦最累的活儿干起,跟着船跑码头,见识了各色人等,学了看料子、辨成色。我肯吃苦,脑子也不笨,更不怕抛头露面。慢慢地,从帮工到小贩,再到能自己组货、跑商路……一步一步,才有了今天你们看到的岳红绫,才有了能与栖鸾妹子并肩合作的绸缎生意。”
她看向几人,目光灼灼:“我同你们说这些,把最不堪的伤口撕开给你们看,不是我岳红绫醉了酒失了分寸。”
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是想用我这条捡回来的命,我这二十多年的挣扎与站立告诉你们,这世上没有绝路,只有自己画地为牢!”
“那些加诸在我们身上的所谓‘羞耻’,很多时候是别人用来捆绑我们的绳索!女子立世,首先是要活着。”
她再次用力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眼神锐利如刀,“然后就是要硬气!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只要你自己不认输,肯咬牙往前走,再烂的开局,也能蹚出一条属于你自己的路来!我这伤疤若还能有点用处,那就是能让哪怕多一个人明白这个道理!”
她这番话,掷地有声,不再是酒后的失言,而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主动的袒露与呐喊。
柳月娘早已听得泪流满面,她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颜芸姑亦是动容不已,看向岳红绫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陆栖鸾更是紧紧握住岳红绫的手,声音哽咽:“好姐姐!你……你真是……”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觉得心中激荡难平。她明白,岳红绫此举,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胸怀。
岳红绫释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洗净铅华的豁达与力量:“都过去了!如今说出来,心里反倒更畅快了!若我这点过往,能像当年那位姑娘点醒我一样,点醒哪怕一个人,那这‘羞耻’也就变成了‘值得’!”
这个夜晚,因为岳红绫这份主动的、带着觉知与奉献意味的剖白,变得更加不同。
石安盈看着眼前这位将自己最脆弱一面坦诚相告,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她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成功的女商人,更是一个挣脱了重重枷锁、并将断裂的锁链化为力量的人。
那颗关于勇气、关于自我、关于女性力量的种子,在这一刻,深深地、牢牢地植入了她的心田。
岳红绫爽朗一笑,眼中虽有泪光,却更多是释然与豪情:“都过去了!”
酒意渐深,夜色也愈发浓郁。
岳红绫那番带着血泪的剖白,让花厅内的气氛在震撼之后,沉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与力量。
几人又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柳月娘见安盈虽强撑着,眼皮却已开始打架,方才起身告辞。
陆栖鸾和岳红绫亲自将她们送到二门,再三约定明日之期之后,令护院将她们送了回去。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清晨,柳月娘和安盈醒来时,白未曦已安静地坐在房中。
柳月娘松了口气,也未多问,只将陆栖鸾今日相邀同游灯会的事说了,白未曦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用过早食不久,陆栖鸾府上的马车便已到了客栈门外。今日她与颜芸姑皆是一身便于出行的装扮,虽不失华贵,却更多了几分利落。
“可算等到正日子了!岳姐姐有事要忙一下,一会来寻咱们!” 陆栖鸾笑着迎上她们继续说道,“今日东京城里可是金吾不禁,彻夜欢腾。我已让人在御街附近的酒楼定了雅间,午后我们便过去,先看看白日里的百戏杂耍,等天色一暗,那才叫真正的火树银花不夜天!”
她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御街两侧早已扎好了山棚,高达数十尺,上面绘着神仙故事、各种传说,栩栩如生。还有棘盆,内置各式灯烛,如同繁星落地。乐棚里会有教坊司的乐工演奏,更有诸般杂戏,上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踢瓶……应有尽有,保管让你们眼花缭乱!”
颜芸姑也笑着补充:“最热闹的还属相国寺一带,万姓交易,奇术异能,歌舞百戏,乐声嘈杂十余里。还有打灯谜,若能猜中,彩头虽小,却是一份雅趣。” 她说着,看向安盈,“安盈也去试试,说不定能拔得头筹。”
石安盈听得心驰神往,小脸上满是期待。
于是,一行人登上马车,朝着御街方向驶去。
车外,节日的喧闹气息已然透过车帘隐隐传来,东京城的上元佳节,正缓缓拉开它绚丽辉煌的帷幕。
石安盈按捺不住好奇,轻轻掀起车帘一角,望着外面熙熙攘攘、已经开始聚集起来的人群,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高大的灯山轮廓,心中充满了对夜晚的无限憧憬。
而白未曦,则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深黑的眼眸里,映着这太平盛世的喧嚣。
马车在离御街尚有一段距离的街口停下,此处已是人潮涌动,车马难行。几人下了车,立刻被一股更加浓郁、鲜活的生活气息所包围。与御街那边准备中的宏大庆典不同,这里是一条自发形成的、充满烟火气的小吃街,各种香气混杂在一起,诱人食指大动。
“咱们先填饱肚子,一会儿才有力气看灯玩耍!” 陆栖鸾显然对此地颇为熟稔,笑着引她们往里走。
街道两旁,支着各式各样的摊子,叫卖声、烹炒声、食客的谈笑声不绝于耳。
“快来尝尝这旋煎羊白肠!” 一个摊主麻利地将羊肠在热铁板上煎得滋滋作响,撒上香料,香气扑鼻。
旁边是卖麻饮细粉的,清爽的绿豆细粉配上各种佐料,看着便觉开胃。
还有那冰雪冷元子的摊子,在初春的寒意里依然生意兴隆,晶莹的元子浸在冰凉的糖水中,引得不少年轻人驻足。
糖荔枝、糖木瓜等蜜饯果子用竹签串着,晶莹剔透,煞是可爱。
更有那滴酥水晶鲙、乳糖圆子等精致小点,引得颜芸姑也多看了两眼。
柳月娘和安盈何曾见过这般多花样的小吃,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陆栖鸾和颜芸姑便笑着为她们介绍,这个口感如何,那个滋味怎样。
颜芸姑先替安盈选了一碗麻饮细粉,笑道:“这个清淡些,先垫垫,待会还有好些好吃的。”
安盈小口吃着细粉,眼睛却不住地往旁边卖糖荔枝的摊子上瞟。
柳月娘看出女儿心思,笑着给她买了一串。安盈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外层糖壳脆甜,里面的果子又带着恰到好处的酸意,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
白未曦跟在众人身后,在经过一个卖辣脚子和芥辣瓜儿的摊子时,她脚步微顿,“来一份。”
摊主接过钱后,连忙包了一份递过去。
白未曦接过,用手指拈起一小块腌姜放入口中,那强烈的辛辣味似乎让她沉寂的味蕾有了一丝波动,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又拈了一块。
陆栖鸾见状,笑道:“白娘子口味倒是独特。前边还有家卖野狐肉和獾儿肉的,味道也野性得很,要不要也试试?”
白未曦抬眼看了看她,点了点头。于是陆栖鸾便让随从去各样买了一些。白未曦尝了,对那韧劲十足、带着独特山野气息的烤肉,似乎比对那些精致小点更有兴趣。
一行人就这样边走边吃,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柳月娘又给安盈买了乳糖圆子,软糯香甜。又尝了滴酥,酥脆掉渣。
各种滋味在口中交织,耳边是鼎沸人声,眼前是琳琅满目的吃食和一张张洋溢着节日喜悦的脸庞。
石安盈只觉得快活极了,她紧紧跟着母亲,小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糖荔枝,只觉得这东京城的上元节,从这舌尖上的味道开始,就已经精彩得超乎她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