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绿的火光在青铜棺中跳动,像一颗垂死却执念不散的心脏,一下一下,映照出那具躺在棺中的“尸身”——眉骨高挺,唇线冷峻,分明是萧玄策年轻时的模样,可又比他更静、更空,仿佛一尊被精心雕琢的祭品。
四周跪伏的魂影缓缓抬头,朝服破败,冠冕倾颓,但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口中诵念着早已失传于世间的登极祭文。
音节古涩,带着阴寒的韵律,如同从地底深处爬出的诏令,一字一句渗入骨髓。
沈青梧站在萧玄策身后半步,指尖掐入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清醒。
这些不是寻常游魂,也不是她平日所见那些因怨气滞留的孤魄。
他们是执礼阴官——被某种强大力量重塑过的亡者,有仪轨、有秩序,甚至能避开她的冥途感知,自成体系。
这已非简单的冤魂作祟,而是另立朝廷的前兆。
她悄然将袖中最后一撮静音符灰洒向地面,借着微不可察的风势散开。
然而灰烬未落,便如雪融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石砖缝隙间,仿佛被一张无形之口吞噬殆尽。
沈青梧瞳孔骤缩。
“阴诏域……已经成型了。”她低语,声音几乎被祭文淹没。
这是一种传说中的禁忌场域,唯有以帝王级怨念为基、九代血脉为引,才能覆盖一方空间,使其脱离阴阳常理,成为“阴廷治下”的伪阳世。
在这里,地府律法失效,生死簿无法录入,连她这样的判官使者也会被压制权能。
难怪她先前布下的追踪咒纹毫无反应——他们早就不在人间规则之内。
而此刻,最危险的还不是这片扭曲的空间。
是那口命棺。
是棺中那个“萧玄策”。
她猛地抬眼,正看见皇帝缓缓抽出腰间短刀,刀锋划过掌心,鲜血滴落。
血珠触地,并未四散。
反而像有了意识般,在石缝间蜿蜒蠕动,如蛇行蚁走,径直流向青铜棺底。
一接触到棺椁边缘的暗纹,整道血线忽然泛起幽光,竟被整个吸收进去!
“住手!”沈青梧厉喝,身形暴起。
她来不及细想,肩头狠狠撞向萧玄策侧腹,将他撞离原地。
同时右手疾扬,三枚镇怨钉破空而出,钉入地面呈三角之势,结成一道临时屏障。
黑气缭绕,结界乍现,血流终于止住。
可就在这刹那寂静中——
那口命棺剧烈震动,棺盖又被推开一分。
一只苍白的手,缓缓从黑暗中探出。
五指修长,指甲泛青,掌心赫然有一道与萧玄策一模一样的旧疤——那是少年夺嫡时,被亲兄刺穿手掌留下的印记。
沈青梧呼吸一窒。
这不是模仿,不是幻术。这是命格同源的牵引。
他们真的在用萧玄策的肉身模板,炼制一个能承载王朝气运的“继位容器”。
而这具尸体,正在借他的活血复苏。
她猛然想起断言临行前的警告:“若‘活引’入陵,血落棺前,则真魂动摇,替身欲生。届时主客易位,生死难辨。”
而现在,一切都已发生。
她咬牙,迅速从怀中取出那截温让遗留的灯芯残片——那是清明司前任判官留下的最后信物,据说燃起之时,可照见轮回虚实。
没有犹豫,她舌尖猛咬,一口精血喷出,正中灯芯。
嗤——
火焰陡燃,幽蓝中透着猩红,瞬间照亮整座地宫。
火光所及之处,四壁符文明灭浮现,不再是她以为的祭祀铭文,而是密密麻麻、逆向书写的轮回令!
每一笔都反写,每一划都逆转,如同镜中倒影,违背天道法则。
而阵眼核心,赫然是北陵七帝陵脉连线交汇点——那里本应是龙气汇聚之地,如今却被改造成了一座巨大的“换命祭坛”。
沈青梧脑中轰然炸响。
她终于明白了。
这些人不要复仇。
他们要的,是换天。
以九代帝王血脉为引,以现任天子为媒,重启王朝气运,建立一个由死者主宰的永续阴廷。
届时阳间帝王不过傀儡,真正掌权的,将是这些不愿轮回的“先帝之魂”。
而萧玄策,这个携带着冥途气息、刚刚经历“假死仪式”的“活引”,正是开启最终仪式的最后一把钥匙。
她猛地扭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他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骇人,像是窥见了某种宿命真相,竟露出一丝近乎讥讽的笑。
“原来朕活着的时候管不了江山,死了反倒有人抢着替我登基?”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清晰,“真是……好大的胆子。”
沈青梧没回应。
结界外,那些执礼阴官已重新列队,步伐整齐地向前逼近。
他们的脚不沾地,影子却比实体更浓,每走一步,地砖便裂开一道细纹,渗出黑血般的液体。
镇怨钉组成的三角结界开始震颤,黑气稀薄,光芒明灭。
撑不了多久了。
沈青梧盯着手中仍在燃烧的灯芯残片,火焰微弱,却映出她眸底一片决绝。
契约红线在腕上灼烧,地府的警告如雷贯耳:擅改轮回,罪同叛冥,当受剥魂永锢之刑。
可她从不信什么律法公正。
她只信——
谁执刀,谁定局。
她忽然转身,目光落在萧玄策胸口。
那里,还残留着刚才被她撞开时蹭破的衣襟,露出一小片肌肤,心跳微弱,却真实存在。
她握紧灯芯,火焰在掌心跳跃。
然后,脚步一动,朝他走去。
他察觉异样,微微蹙眉:“你要做什么?”
她没答。
只是抬起手,将那团燃烧的灯芯残片,狠狠按向他胸口——
他闷哼一声,身体剧震。(续)
火焰在沈青梧掌心炸开的刹那,她已不再犹豫。
灯芯残片裹挟着她的精血烈焰,狠狠压入萧玄策胸口。
皮肉焦灼的轻响在死寂地宫中格外刺耳,仿佛烙铁坠入寒潭。
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震,七窍骤然溢出缕缕黑雾——那是潜伏在他体内、被“假死仪式”刻意引导的阴气,此刻被强行催发,如毒蛇苏醒,瞬间逆冲经脉。
可这正是她要的结果。
就在那一瞬,青铜命棺轰然震颤,棺盖又被顶起半寸。
而四周逼近的执礼阴官齐齐顿步,头颅缓缓抬起,空洞的眼窝里燃起幽绿火光。
他们没有攻击,反而纷纷后退,动作整齐得如同演练千年,竟在血痕斑驳的地砖上让出一条笔直通道——直通主墓室中央那座悬浮于阵眼之上的帝王石椁。
“真魂归位。”
无声的低语在空间中回荡,不是通过耳朵听见,而是直接烙印在神魂深处。
那些阴官俯首垂首,冠冕倾颓却姿态庄重,宛如恭迎圣驾。
成了。
沈青梧咬牙扶住几乎瘫软的萧玄策,一手环过他腋下,拖着他踉跄前行。
他的呼吸微弱得几近消失,体温迅速下降,指尖泛出尸斑般的青白——已真正踏入“假死临界”,介于生死之间,正是阴廷认定的“归魂之体”。
只要她不让这些亡者察觉他还有一丝阳气未绝,便能借这身份蒙混过关,深入北陵最核心的禁忌之地。
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
地面裂缝中渗出的黑血黏腻滑湿,像无数只手试图攀附脚踝。
结界崩碎的余波仍在震荡,镇怨钉一根根断裂,化作焦灰随风消散。
身后,是步步紧逼又不敢逾越的阴官列阵;前方,是笼罩在逆写轮回令中的主墓室,石门半启,内里漆黑如渊。
终于踏入中央。
沈青梧喘息微促,迅速扫视四周。
四壁刻满倒书符文,空中悬着七盏熄灭的魂灯,对应七帝陵脉。
而正中那具石椁,棺盖微启,一道玉质匕首原本应插在其上,用以镇压命格交汇之力——
不见了。
她心头猛沉,寒意自脊背窜上头顶。
还未反应,耳边忽响起一声极轻的笑。
“你说……谁才是真正的‘新君’?”
声音沙哑低柔,带着久违的气息,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语调。
可这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温度,反而浸透了不属于人间的冷寂与戏谑。
她猛地回头。
只见萧玄策双目微睁,瞳孔深处流转着一层诡异的灰芒,像是月照寒潭,又似腐土生花。
他缓缓抬起手,手中赫然握着那把失踪的玉匕首——刃身剔透如骨,纹路似血脉游走,此刻正贪婪吮吸着他指尖滴落的一滴血珠。
他的嘴角勾起,弧度优雅得如同朝会之上接受百官跪拜。
衣襟破碎处露出的胸膛,竟已不见心跳起伏,唯有皮肤下隐隐有符文游动,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替换成了某种古老的祭器。
沈青梧死死盯着眼前手持玉匕的萧玄策,呼吸几乎停滞。
他眼底流转着不属于生者的灰芒,动作优雅如朝会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