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养心殿偏室。
晨光未至,烛火摇曳,映得案前人影如幽魂游走。
沈青梧坐在一张黑檀木书案后,指尖抚过一卷尚未干透的墨册,纸页泛着冷涩的微光,仿佛吸尽了夜色中的阴寒。
这是她亲手誊录的《溯判录》——九道黑锁崩解那夜,清明台上浮现的每一个名字、每一桩罪状,皆被她以判魂笔复刻于人间之纸。
景明十年,废太子冤死;七谏臣喋血宫门;北狄残部潜伏内廷……字字带血,句句戳心。
可自昨日起,怪事频生。
她昨夜写完兵部主事王恪之罪,将其勾结边将虚报军功、致使三万戍卒冻毙于雪谷一事录入册中,吹熄灯火便寝。
今晨起身,案头竟多出一份薄折,静静躺在《溯判录》之上,像一道无声的叩问。
纸是桑皮所制,质地粗糙却韧性极强,表面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灰白粉末,在烛光下泛出尸骨般的惨色。
字迹则是失传多年的宫阁体,端方峻厉,一笔不苟,连落款时辰都精确到“景明九年冬月廿七,寅时三刻,北境第三烽台火起”。
内容更是骇人听闻——不仅补全了王恪私改战报的细节,还列出了两名早已阵亡的校尉口供,甚至连当日风向、雪势、粮车倾覆地点都一一注明。
“没人进来过。”守门小太监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奴才守了一夜,连只耗子都没见着。”
御前侍卫统领亲自查验门窗,铁锁未动,窗棂无痕,确无外人出入迹象。
消息传到断言耳中时,这位破印解咒的高僧正盘坐禅房诵经。
他接过那张“补充证词”,只看了一眼,脸色骤然发青,猛地将纸掷于地,双手合十疾念往生咒。
“阴牍……竟是阴牍!”
他声音发颤:“此纸专用于死后追呈奏报,唯有魂魄执笔,方可成文。且这墨……掺了骨灰,是用死者生前佩玉研磨入墨,才能在阳间显形!”
“谁死了还要递密折?”有人低声惊问。
断言没答,只望着那行署名——礼部右侍郎,周明远。
“他二十年前暴毙,尸身当场火化,连骨灰都被撒入护城河……怎么写的折?”
此时,养心殿深处,龙榻之上。
萧玄策半倚软枕,面色仍带着劫后余生的灰败,右手缠满药布,指节乌紫,几乎看不出人形。
可他仍强撑着批阅奏章,目光扫过那份“鬼折”时,唇角竟扬起一丝冷笑。
“活人不敢说真话,倒要靠死人递密折?”
他将折子重重拍在案上,声音沙哑却森寒彻骨:“查!调取景明九年北疆所有烽燧日志,尤其是第三、第七台的燃讯记录。另外——”他顿了顿,眸光陡锐,“封锁北苑马场,任何人不得进出,违者,格杀勿论。”
暗卫领命退下,脚步隐入长廊阴影。
而此时,清明台遗址。
夜雾弥漫,荒草簌簌作响。
线清提灯缓行,手中丝线轻颤,那是她织魂命纹的引线,能感知亡魂流动的轨迹。
可今夜,丝线震得厉害,像是有无数细碎的脚步在地下穿行。
她蹲下身,拂开枯叶——
石板上,竟浮现出一行行细小脚印,整齐划一,间距精准,宛如朝会时百官列班的步距。
每一步都浅淡如尘,却排列有序,一路向北,直通那座早已废弃的尚书房。
她屏息跟随。
推门刹那,寒气扑面。
屋内空荡破败,梁柱倾斜,蛛网横结。
可就在那残破的御座之前,空中竟悬浮着一幕诡异景象——
一名身穿绯袍、头戴乌纱的文官魂魄跪伏于地,双手捧着一卷竹简,声泪俱下陈述边关军粮克扣之事;对面坐着一位玉冠虚影,轮廓模糊,却端坐如帝王,听完后微微颔首,袖袍一挥,口中吐出两个字:
“准奏。”
线清浑身僵冷,呼吸停滞。
这不是幻象。
这是复现。
这些冤魂不仅记得自己如何含冤而死,更在模仿生前的权力流程——上奏、聆讯、批复。
他们在重建一套完整的阴廷秩序,仿佛在这皇宫的阴影之下,另立了一个看不见的朝廷。
她猛然回头,望向养心殿方向。
沈青梧还在整理那些名字……但她不知道,有些名字,并非只是被动等待审判。
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夜漏三更,清明台废墟之上阴风骤起。
沈青梧立于残碑断柱之间,脚下以朱砂混骨灰绘就的召魂阵缓缓旋转,八盏幽冥灯分列八卦方位,火光不摇却泛着青蓝。
她指尖夹着那张“鬼折”,轻轻投入阵心。
纸页未燃,却在触及阵纹的刹那化作灰烬,旋即腾起一缕惨白雾气,凝成人形——正是礼部右侍郎周明远。
可这魂体不同寻常。
寻常亡魂虚浮畏光,声如游丝,而他身形凝实如生前,袍角垂坠、乌纱端正,连眉宇间的皱纹都清晰可见。
他双膝跪地,动作僵硬却不失威仪,双手高举,仿佛正捧着奏本:
“下官奉阴司令,呈报边关军粮克扣案,请转交当朝天子。”
沈青梧眸光一沉。
这不是冤魂自发申诉,是被派遣而来。
她缓步上前,判魂笔已悄然滑入掌心,声音冷如寒潭:“何人为‘阴司令’?出自何处衙门?地府六曹可有此职?”
周明远不动,只重复一句:“请转交当朝天子。”
“我问你话!”她厉声喝道,笔尖疾点其额心。
魂魄猛然震颤,口中忽然涌出黑沙,簌簌落地,在阵中竟自行聚拢成字——
北——陵——门。
三字一成,召魂阵骤然崩裂,八盏冥灯齐灭。
周明远的身体像被无形之手撕扯,发出凄厉长啸,转瞬化为飞灰,唯有那一身官袍飘落尘埃,袖口绣纹赫然是早已废除的景明年号补服。
沈青梧站在原地,呼吸微滞。
北陵门……不是地府编制,也不是阳间机构。
这是有人在死后世界另立朝廷,设官授爵,以“阴司令”之名号令亡魂,甚至能操控他们跨越生死界限,递上密折!
她盯着地上那三个由黑沙写就的字,心头翻涌起一股久违的战栗——不是恐惧,而是猎手嗅到了更庞大猎物的气息。
就在这时,急促脚步踏碎荒草。
断言披着单衣奔至,僧袍染露,面色铁青:“出事了!北境十八皇陵,七座阴脉倒灌,怨气冲破封印结界!尤以景明帝陵最为严重——守陵官今晨发现,石兽双眼流血,碑文上的‘仁德昭彰’被人剜去,改刻四字……”
他顿了顿,声音发哑:“弑兄篡位。”
沈青梧缓缓抬头,望向北方苍穹。
漆黑天幕下,一颗孤星正缓缓坠落,拖出一道猩红尾痕,宛如天哭。
她指尖抚过袖中尚未完成的《溯判录》,轻声道:
“原来你们不只是想翻案。”
“你们想让整个王朝,一起下地狱。”
风起云涌,残阵低鸣。
而在她身后,清明台最后一块完整石碑上,隐约浮现出一行古老铭文——
“阳寿可断,魂门自开。”
她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