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山的家,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还要简陋,却出奇地整洁。
正屋不大,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却被扫得一尘不染。
墙壁由黄泥掺着草秆糊成,有些地方已然开裂,但都用新泥仔细修补过,痕迹虽在,却透着一股认真与用心。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几把磨得发亮的竹椅,一个掉了漆的木柜;墙角堆着些编织精巧的竹篓和农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夹杂着阳光晒过干草的气息,朴素中透出几分温馨。
许山略显拘谨地请吴升在主位的竹椅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
妙玲手脚麻利地从柜中取出一只陶土茶壶和几个粗瓷茶杯,舀了些茶叶,提起墙角的铁壶,斟上了两杯热气腾腾的粗茶。
茶水色泽浑浊,茶叶也只是最普通的山野粗茶,但她的动作却透着一股娴静与温婉。
“大人,请用茶。”
妙玲轻声说道,将茶杯轻轻放在吴升面前的桌上,随即垂手退至一旁,低眉顺眼地站在许山身侧。
吴升脸上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朝妙玲点了点头,道了声“有劳”,目光却并未落在茶杯上,而是平静地望向对面的许山。
他周身气息收敛得滴水不漏,仿佛只是一个前来走访、态度友善的普通官员,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位挥手间便能斩杀数十万体魄妖魔的煞神。
越是强大,越显返璞归真。此刻的吴升,只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平静与可靠之感。
“许先生。”
吴升开口了,声音平和,听不出半分兴师问罪之意,“此次冒昧登门,打扰二位清静,实属无奈。”
他微微前倾身体,手肘轻撑桌面,双手交叉置于身前,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我们接到确凿的实名举报,称二位用于救治乡邻的丹药之中,可能含有镇玄司明令禁止的违规成分。”
站在吴升侧后方的赵金诚闻言,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赶紧低下头,掩饰住脸上的表情。
实名举报?确凿?
大人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信手拈来啊!
不过这一手“祸水东引”确实高明,直接将镇玄司置于被动调查的位置,极大削弱了对方的戒备与抵触。
许山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极其真实的茫然与错愕。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身旁的妻子,又看向吴升,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困惑与一丝委屈:“违规成分?大人,您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我和内子炼制丹药,所用皆是亲自从山中采摘的草药,绝无任何害人之物!这定是有人诬告!”
吴升看着许山那不似作伪的焦急神情,心中已有几分计较。
他脸上的笑容未变,语气却稍稍严肃了一丝:“许先生,稍安勿躁。我们镇玄司办案,讲究证据确凿。既然前来询问,自然是掌握了一些情况。”
他顿了顿,目光看似随意地扫了一眼站在许山身旁、低垂着头的妙玲,随后重新聚焦在许山脸上,一字一句清晰说道:“根据我们的初步检验,您赠予他人的丹药之中,含有妖魔的血液。”
“妖魔血?”许山猛地从竹椅上站起,脸色瞬间惨白!
身体因极度震惊与恐惧而微微颤抖。
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吴升,声音都变了调:“妖魔血?!”
“这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大人!您一定是弄错了!我和内子,怎会使用那种邪物?!”
他的反应激烈而真实,完全是一个突然得知自己倾注心血的善举竟与邪恶之物扯上关系时,那种发自肺腑的恐慌、委屈与难以置信。
吴升没有立刻反驳,只是用那双平静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
直到许山的情绪稍稍平复,重新瘫坐回椅子上,吴升才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许先生,镇玄司行事,从不信口开河。我们既然登门,便是有了相当的把握。”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瞥向始终沉默的妙玲,问道:“所以,还请您坦诚相告——您这效果非凡的丹药,究竟是如何炼制而成的?具体的配方与工艺,可否详细告知?”
许山张了张嘴,下意识就想按自己所知回答,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身旁的妻子。
眼神中满是依赖、询问,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安。
就在这时,一直低着头的妙玲忽然抬起了头!
她那双原本温柔似水的眸子,此刻虽仍带着一丝慌乱,却更多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坚定。她上前一步,挡在许山身前,直面吴升的目光,声音虽微颤,却清晰无比:“大人!此事与我相公无关!丹药是我炼制的!”
吴升眉梢微微一挑,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哦?原来是夫人亲手炼制?失敬。没想到夫人竟是一位丹师?”
妙玲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声线:“不敢当‘丹师’之称。妾身与相公,原本皆是浮山宗弟子。”
“浮山宗?”吴升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眼中带着询问。
“是个小宗门,僻处深山,名声不显。”妙玲语速较快地解释道,仿佛在背诵一段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专司采药、炼丹。虽比不得蓬莱仙岛、药王谷那般赫赫有名,但基础的丹药炼制,妾身与相公还是略通一二的。”
“数年前,宗门因故解散,妾身便与相公共同离开,辗转来到这黄风岗定居。”
“见此地乡邻贫苦,缺医少药,每每为病痛所困。”
“我二人心生不忍,便重操旧业,时常进山采药,炼制些粗浅丹药,无偿赠予需要帮助的乡亲,只求积些功德,聊以度日罢了。”
她一番话说得流畅自然,情真意切,配上那温婉柔弱的外表,极具说服力。
若非吴升早已通过丹药察觉端倪,恐怕也会信个七八分。
吴升静静听着,目光始终平静地落在妙玲脸上,细致观察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直至她说完,他才缓缓点头。
“原来如此,浮山宗乐善好施,令人敬佩。”吴升语气温和,话锋却陡然一转,问题变得极其尖锐:
“那么,依照夫人所言,这些丹药是由你们夫妻二人亲手炼制,并且,在炼制完成之后,直到赠予他人之前,再未经过任何第三人之手——是这样吗?”
此话一出,许山与妙玲的脸色皆是一变!
许山是纯粹的茫然与措手不及。
他下意识看向妻子,眼中满是不解:丹药不就是我们俩炼的吗?大人为何要如此确认?难道丹药真的有问题?!
而妙玲的反应则更为复杂。
她的瞳孔在听到问题的刹那,不易察觉地剧烈收缩!身体有一瞬的僵硬!显然没料到,吴升会跳过所有关于药材来源、炼制过程的细节追问,直指这个看似简单、却足以决定生死的关键环节!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许山张了张嘴,想说“是”。
但望着妻子骤变的脸色和吴升那平静得令人心慌的眼神,这个“是”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妙玲更是脸色煞白,嘴唇微颤,眼神闪烁不定,全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承认?那就意味着丹药的问题必然出在他们夫妻身上!
否认?又该如何解释丹药的来源?前后矛盾,立刻暴露!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吴升将夫妻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已然明了。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却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惋惜与语重心长:
“许先生,许夫人。”
“首先,我个人对二位济世救人的善举,是心怀敬意的。”
“身处微末,却能心怀苍生,此乃大善。”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凝重:“但是,正因为此事关乎众多乡邻的性命安危,我才不得不慎重,不得不追问到底。”
“你们或许不太了解妖魔血的危害。”
吴升目光扫过二人,声音低沉了几分,“此物性极烈,蕴含混乱与侵蚀之力。凡人服食,短期内或可见效,宛若神迹;但长期便会透支生命本源,侵蚀神智,最终异化成只知杀戮的妖魔。”
“这绝非危言耸听,乃是镇玄司用无数鲜血换来的教训。”
“所以——”吴升虽语气依旧平和,一股无形的压力却已悄然弥漫开来,“我需要二位务必对我说实话,不要因任何侥幸心理、恻隐之心,或其他念头,试图与我兜圈子。”
“因为……”
吴升一边说着,一边看似随意地伸出右手,轻轻按在身旁赵金诚那柄斜挎腰间的、卷刃崩口的佩刀刀柄之上。
“锵——!”
一声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金属摩擦声!吴升甚至未用力,仅用指尖,便将那断刀从刀鞘中推出寸许!一截沾染暗褐色血渍、寒光凛冽的断刃暴露在空气中,散发出冰冷的杀伐之气!
“……我们的时间,都很宝贵。”
“沟通的效率,最好高一些。”
“这样,对你我,对外面那些期盼神药的乡亲,都好。”
吴升说完,手指轻轻一松,断刀“咔哒”一声滑回鞘中。
他重新靠回椅背,脸上再次浮现那温和笑容,仿佛刚才那一闪而逝的凌厉从未发生。
但屋内的气氛,却因这看似随意的动作与平淡话语,骤然绷紧!
许山额上已渗出细密冷汗,彻底被吴升这软硬兼施、恩威并施的手段镇住!
吴升目光转向脸色苍白的妙玲,温和道:“许夫人,看来此事或许有些内情,需与许先生单独沟通一下。”
“不知可否请您暂且回避片刻?让我与许先生私下聊几句?”
“不行!”妙玲几乎是脱口而出!她猛地抓住许山的手臂,眼中满是惊恐与担忧!
“玲儿,没事的。”
许山虽心中同样恐惧疑惑,但见妻子如此惊慌,反而强自镇定下来。
他拍了拍妙玲的手背,努力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这位大人看起来是讲道理的。”
“如果……他们真想对我们不利,我们现在也不可能还坐在这里喝茶了。”
“你先出去一会儿,我和大人说清楚就好。”
妙玲望着丈夫强作镇定的模样,又看看对面那始终微笑、却深不可测的吴升,牙齿紧咬下唇,最终一步三回头、极不情愿地被赵金诚请出了屋子。
房门“吱呀”一声,轻轻关上。
屋内,只剩吴升与许山两人。
……
房门关闭后,屋内光线暗淡了些许。
吴升并未立刻追问丹药之事,而是换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
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粗茶,轻轻晃了晃,目光平静地看向对面紧张得手脚无措的许山。
“许先生。”吴升开口,语气如同闲话家常,“冒昧问一句,您和尊夫人是怎么相识的?”
“啊?”
许山全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结结巴巴地答道:“玲儿她原本就是我的小师妹啊。我们同在浮山宗学艺,她是师父的女儿。后来宗门散了,我们就在一起了,相濡以沫……”
话语中,满是对往昔的怀念与对妻子的深情。
吴升静静听着,不时点头。待许山说完,他才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么,您有没有觉得,现在的这位妻子,与您记忆中的那位小师妹相比,在性格、习惯,或某些细微之处,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
“比如,以前的师妹活泼开朗,如今的妻子却温婉内敛?”
“或者口味变了?喜好变了?甚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吴升问得委婉,但话语中蕴含的意味,却让许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许山脸色再度苍白,声音带着愤怒与不解,“玲儿就是玲儿!她怎么会换了一个人?!我不明白!”
看着许山那激动而茫然的反应,吴升心中轻轻一叹。
看来,这位许山,是真的被蒙在鼓里,对妻子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
“好吧。”吴升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坐直。
他知道,再拐弯抹角已无意义。
他目光平静地直视许山双眼,语气依旧温和,说出的话却如九天惊雷,狠狠劈在许山头顶:
“许先生,既然您不明白,那我就直接问了。”
“您知道,您的这位妻子,妙玲姑娘——她,其实是一只妖怪吗?”
“轰隆——!!!”
许山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耳中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他猛地站起,身体剧烈摇晃,险些栽倒!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嘶声喊道,脸上满是极致的荒谬与恐惧,“大人!您怎能如此污蔑玲儿?!她怎么可能是妖怪?!她是人!是活生生的人啊!”
吴升看着他近乎崩溃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语气却依旧平静而坚定:“而且,若我没看错,她还不是普通妖怪——她是一只狐妖。”
“狐妖?!”
许山如被抽去全身力气,“噗通”一声瘫坐回椅中,双目无神,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理解您此刻的心情。”吴升缓缓道,“此事关系重大,我虽不敢说百分百确定,但也有九成九的把握。”
“我不知她为何要伪装成您的妻子,又为何要炼制含有自身妖魔血的丹药。”
“但此事既涉妖魔,且危害百姓,我镇玄司便不能坐视不理。”
吴升语气愈发严肃:“所以,您的这位妻子,我们必须带走。”
“后续,很可能还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战斗。”
“不过,请您放心。”
吴升看着许山失魂落魄的样子,郑重承诺:“我吴升行事,向来讲究证据确凿,不枉不纵。”
“若最终查明是我看走了眼,误伤尊夫人,我吴升愿提头向您谢罪!绝无半句怨言!”
这斩钉截铁的承诺,听得许山毛骨悚然。
他再抬头,望着吴升那平静却蕴含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神,心在颤抖:“不会的……玲儿不会是妖怪……”
吴升没有再逼迫他,而是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直指核心的问题:
“许先生,我再问您最后一个问题——您和尊夫人成亲已有数年了吧?可有子嗣?或者说,尊夫人可曾有过身孕?”
“……”
许山彻底呆住。
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子嗣……
身孕……
是啊……成亲这么久了……
为何一直没有孩子呢?
以前,他只当是缘分未到,或是身体需调理,从未往别处想过……
看着许山那惨白如纸、魂不守舍的模样,吴升知道,火候已到。
他轻轻叹了口气,摊了摊手:“我知道,让您立刻接受这个事实,很难。”
“这样吧。”吴升站起身,“您先出去,冷静一下。”
“然后,麻烦您将尊夫人请进来——有些话,我需要当面与她确认。”
“……”
“是。”
许山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目光呆滞地站起,踉踉跄跄走向门口,甚至忘了与吴升招呼,就这么失魂落魄地推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