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脸上的轻松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忧思。他并非质疑王卓,而是刚刚那些惊人的数字与王卓描绘的蓝图背后,潜藏着一个他作为储君必须思考的问题。
“姑父,”他斟酌着开口,将话题引回那震撼的报表,“商税……是不是定得有些重了?我细看了,人民商场大部分货品税率为十抽一,而像电视、收音机、手表、珠宝化妆品这些,税率竟高达三成。虽说商场内帑占股过半,利润大头终归是朝廷内库,但如此重税,岂不是……左右倒右手,还平白抬高了市价?”
他看向王卓,眼中是真切的困惑:“提高商税占比,逐步替代农税,这道理我懂。可这般……这般近乎‘榨取’民间新生的商业之利,是否有‘与民争利’之嫌?圣贤书言,王者藏富于民。这税率,恐伤民力,亦损商机啊。”
王卓心中暗叹,这位太孙殿下在东大留学,对现代经济学并非一无所知,但他骨子里流淌的,终究是深受儒家仁政思想熏陶的帝国继承人血液。“不与民争利”、“藏富于民”的理念已深深烙印。看来,不把最血淋淋的现实剖开,不足以打破这层思维桎梏。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朱高炽,神情变得格外严肃,仿佛要穿透数百年的时光尘埃。
“我的太孙殿下,”王卓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你方才说‘左右倒右手’,内帑与户部,真的可以混为一谈吗?制度之始,便须界限分明。税收,从来不只是敛财工具,更是朝廷调节社会财富、进行二次分配、维系国家机器运转的命脉。我们提高商税、工业税占比,最终目标是为废除压在亿兆农夫头上的农业税!这是将负担从最广大的贫苦生产者,转向消费得起这些工业品、奢侈品的富裕阶层。这才是‘藏富于民’的真谛——藏富于真正创造财富的广大黎庶,而非集中于少数缙绅豪强!”
朱高炽显然被这尖锐的指向震了一下,眉头紧锁,陷入思索。
王卓知道,火候还不够。他深吸一口气,决定祭出那面映照未来惨痛教训的历史之镜。
“殿下,你熟读史册,更在东大接触过不同视角的历史分析。后世论及大明何以亡,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几乎所有严肃史家公认的。”王卓一字一顿,“明,实亡于财政破产。”
朱高炽身躯微震,缓缓点头。这个结论,他在东大的史论课上也见过,冰冷而残酷。
“但大明真的穷吗?不!”王卓的语调陡然升高,带着一股悲愤,“朝廷国库空空如也,无钱赈灾,无饷养兵!可天下的财富少了么?钱粮都流到哪里去了?在藩王的府库里堆积如山!在勋贵、士绅、巨商的地窖中发霉!后世有个戏言,叫‘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虽是揶揄,却道出血泪!士兵为谁卖命?家国天下是空话,实实在在的粮饷才是根本!”
他逼近一步,目光如炬,仿佛要将那段惨痛历史直接烙印在朱高炽眼前:
“崇祯朝,最后一位允文允武的督师孙传庭,为编练能战的秦军以剿流寇,向陕西的藩王、勋贵、士绅劝捐征税,触动了他们的钱袋。结果如何?这些人联合起来,利用崇祯帝的焦虑和多疑,逼孙传庭仓促出战!朱仙镇一役,葬送了大明最后能战的家底,也掐灭了王朝最后的希望!孙传庭战死潼关,身后连个像样的谥号都难求!这就是既得利益集团的反扑!”
朱高炽脸色微微发白,这段历史他自然知晓,但从未有人如此直接地将财政问题与军事惨败、忠臣陨落如此血淋淋地挂钩。
“等到李自成兵临北京,崇祯皇帝终于放下架子,想向留在京城的勋贵、外戚、官员们‘借’银子以充军资时,晚了!”王卓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他已经被自己赖以统治的整个阶层,无情地抛弃了!所以,李自成大军几乎兵不血刃进入北京城。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忠君爱国的大人们,早已准备好了迎接新主子。”
“李自成以‘闯王来了不纳粮’聚拢饥民,可坐了天下,几十万大军要吃饭,钱从哪来?只能向那些富得流油的旧朝勋贵士绅开刀!这才有了震动历史的‘三千拷掠营’,才有了‘天街踏尽公卿骨,内库烧为锦绣灰’!他因此又被北方的地主集团视为仇寇,转而欢迎‘替他们报仇’的满清铁骑入关!”
王卓的言辞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朱高炽心头:
“最可笑可悲的是,南方的士绅勋贵们,竟以为抛弃了北方的‘负资产’,不用再向北方运送槽粮、更不用向边关输送军饷,便可倚仗长江天险,在南方过自己富足的小日子。殊不知,当满清整合了北方投降的地主武装和资源,等待我汉家天下的,便是真正的亡国灭种之危!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那才是神州陆沉!”
长廊间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宫廷时钟嘀嗒之声。朱高炽呼吸略显急促,额角似有细微的汗珠。王卓这番话,不仅是对明朝灭亡的经济史剖析,更是一场对传统统治基础与儒家某些理想化信条的猛烈冲击。他感到一种深沉的寒意,又有一股灼热的激流在胸中冲撞。
半晌,朱高炽才声音干涩地问道:“姑父……如此说来,提高商税,抑兼并,充实国库,便能……便能避免那般的结局吗?”
王卓的神色缓和了一些,但目光依旧深邃:“王朝崩溃,从来不是单一原因。天灾、人祸、制度僵化、外敌入侵……错综复杂。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财政健康是国家命脉,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若朝廷拥有强大而健康的财政汲取能力,能对贫苦地区进行转移支付,能有效赈灾,能足额供养一支忠诚善战的军队,许多危机便可在萌芽时被遏制。”
他再次望向宫墙外,仿佛在眺望整个华夏版图:
“更何况,自始皇一统,车同轨、书同文,‘大一统’观念已深入我民族骨髓。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部分,都是中华民族不可分割的血肉。任何一个试图割据、偏安的政权,都注定不得人心,也终将被历史的洪流和人民对统一的渴望所碾碎。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改革,包括税制,不仅是避免未来的财政崩溃,更是要锻造一个有能力、有责任守护这完整山河的强大国家机器,让偏安一隅、南北割裂的念头,永远失去滋生的土壤!”
就在朱高炽被这番宏大而沉重的论述震撼得心潮起伏,一时难以言语之际——
长廊拐角处,传来一声低沉而充满威仪,又似乎带着无限感慨的赞许:
“说得好!”
两人霍然转头,只见朱元璋身着常服,不知已在那里站立了多久。他脸上没有惯常的猜忌或计算,反而是一种罕见的、深沉的肃穆,目光如古井寒潭,映照着刚刚那番跨越时空的兴亡之论。
显然,关于“财政”、“崩溃”、“抛弃”、“大一统”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在了耳中,也刻进了心里。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