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空气凝固了。
王叔屏住了呼吸,眼观鼻鼻观心,
连林老爷子都微微挺直了背脊,做好了随时安抚老伴雷霆之怒的准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沉默相对的祖孙身上,似是能预见下一秒林奶奶压抑已久的担忧、后怕和愤怒将化作疾风骤雨般的责备,
劈头盖脸地砸向刚刚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此刻还虚弱不堪,动弹不得的林白。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林奶奶只是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得似乎吸进了半生的酸楚和无奈。
她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落在林白因为心虚而几乎要把整张脸都埋进去的被单上。
那雪白的被单边缘,已经被他紧张的手指揪得皱成一团,快把他的鼻梁都盖住了。
没有斥责,没有质问。
一只布满岁月痕迹、皮肤松弛却依旧温暖的手,轻轻地、极其温柔地伸了过来。
那只手带着老人特有的、干燥而稳定的力道,
将林白慌乱中揪起的被单边缘,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拉下来,
让那张俊朗年轻却写满愧疚的脸庞完全显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林奶奶只是安静地、慈爱地看着他。
那双阅尽人世沧桑的眼睛里,没有风暴,只有一片汪洋大海般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心疼和失而复得的庆幸。
林白猛地撞进这片无声的海洋里,鼻腔骤然一酸,一股强烈的热浪猛地冲上眼眶,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
他几乎立刻就要控制不住,再次落下泪来。
这一刻,面对这个满心满眼都只装着他这个孙孙的老人,
林白觉得自己之前的隐瞒、冒险,乃至此刻的侥幸生还,都显得那么自私而残忍。
只有旁边的林老爷子,读懂了老妻那无声汹涌的情感。
他默默地站起身,走到林奶奶身边,轻轻地坐下,宽厚的手掌带着安抚的意味,一下下地、沉稳地拍着老妻的后背。
他的声音低沉而沧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无奈和豁达:“爱华啊……孩子大了……有些路,是注定的。”
林奶奶依旧没有说话。
她没有看丈夫,也没有看旁人,只是执着地、安静地、一瞬不瞬地、用那种近乎贪婪的慈爱目光包裹着病床上的林白,
似是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血里,生怕一眨眼,这个失而复得的珍宝又会消失不见。
这无声的慈爱,比最严厉的责备更让林白痛彻心扉。
积蓄的眼泪终于决堤,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划过他的脸颊。
“对不起……”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哽咽,“奶奶……对不起……我让你难过……让你担心了……”
林奶奶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自己的眼圈也早已泛红,一层水光在她眼底浮动,却倔强地没有掉落下来。
她终于开口,声音异常平稳,却裹挟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砸在林白的心坎上:“你们林家啊……四代人,前仆后继,整整十八条命填进了军营……”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又似乎在压抑喉咙里的哽咽,“我以为……我以为我能留下我的小孙孙……平平安安的……留在我身边……”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目光里的心疼几乎要化为实质,“可惜啊……千不该,万不该……还是让你……也走了这条老路……”
林白的眼睛被泪水完全覆盖,视线一片模糊。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将汹涌的泪意逼退,但喉咙里的哽咽却破碎得不成样子,只能再次挤出那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
一只温热、熟悉的手掌,轻轻地、带着无限怜惜地抚上了他湿漉漉的脸颊。
粗糙的指腹,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温柔地、笨拙地替他擦拭着滚烫的泪水。
林奶奶的动作那么轻,那么珍惜,仿佛擦拭的是世间最珍贵的琉璃。
“不哭……好孩子……不哭,”林奶奶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安抚力量,“奶奶知道……我的孙孙,能当大明星,光彩照人……也能当大英雄,顶天立地……
奶奶知道,你到哪里都是最聪明、最上进、最拔尖的那个……奶奶知道……”
她反复说着“奶奶知道”,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强调着什么,
“可是……奶奶要的并不多啊……”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用气音,轻飘飘地溢出唇瓣,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白的灵魂上,“奶奶……只想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活着”两个字,轻若鸿毛,却重逾千斤。
这比抽他几十个耳光,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让林白难受千万倍!
那是一种将他所有的“英雄光环”、所有的“理所当然”都瞬间击碎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愧疚。
“奶奶……”他哽咽着想挣扎着起身,想抱住奶奶,想表达无尽的悔意和承诺。
“别动!”林奶奶立刻按住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命令,“你别动!”
她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顺手将刚刚擦过林白眼泪的手,在身旁林老爷子的衣襟上蹭了蹭,好似那是世上最顺手的“抹布”。
老爷子无奈地看了看自己衣角,却纵容地没有半点责备。
林奶奶仔细地用指腹抹去林白眼角最后一点湿意,声音放得更轻缓:“奶奶没事……真的没事……能看着你……好端端地躺在这儿……能摸着你的脸……奶奶这心里啊……才算是落了地……安安稳稳的……”
林白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
“奶奶……”他只能一遍遍叫着这个称呼,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心口的窒痛。
林奶奶抽了张柔软的纸巾,仔细地、轻轻地将他脸上的泪痕彻底擦拭干净,然后将湿漉漉的纸团顺手塞进林老爷子一直摊开等待的手心里。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要将所有沉重的情绪都暂时排出体外,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刻意转换了话题,声音恢复了平素的慈祥: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让你难过的事了。小白啊,跟奶奶说说……你们部队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啊?上回打电话回来,奶奶怕你时间紧,什么都不敢多问,就怕耽误你……”
林白看着奶奶强颜欢笑的模样,心像是被揉碎了又泡在温水里。
他用力地深呼吸几下,努力将翻腾的心绪压下去,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开始搜肠刮肚地回忆,尽量挑一些训练时战友们的糗事、闹出的笑话,用轻松甚至有点夸张的语气讲给奶奶听。
他讲得有些断续,声音也带着刚哭过的沙哑,但那份笨拙的讨好和努力,让病房里的气氛终于稍稍回暖。
王叔一直在一旁安静地守着,见状赶紧倒了杯温开水,细心地插上一根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林白唇边。
林白顺从地张开嘴,就着吸管用力吸了好几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
喝完了水,林白喘息了片刻,目光转向床边。
他指了指床底下放着的一提小瓶装矿泉水,“王叔,”他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清晰了许多,“您……帮我拿三瓶水上来。”
王千山虽然不明所以,但他对林白的任何要求几乎都是不假思索地满足。
“嗳,好!”他应了一声,立刻弯腰,从床下拿出了三瓶巴掌大小的矿泉水,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林白尝试动了动身体,除了双臂,其他部位依旧麻木无力。
他有些费力地伸出手臂,动作因为虚弱和牵扯伤口而显得有些僵硬。
他拿起第一瓶水,手指用力,指节微微泛白,才艰难地拧开了瓶盖,然后小心翼翼地递向病床边的林奶奶。
“奶奶……”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和羞赧。
接着,他又以同样的方式,更加费力地拧开第二瓶,递给了旁边的林爷爷。
最后一瓶,他拧开,递向一直站在床尾的王叔:“王叔……”
做完这一切,似乎耗尽了他刚才积攒的力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微微喘着气,看着三位长辈,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歉意和笨拙的爱:“爷爷奶奶,王叔……你们……折腾这么远一趟……辛苦了……我现在……就只能……给你们拧个瓶盖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那种“只能做到这点小事”的愧疚感几乎要溢出来。
然而,这三位把他疼得如同眼珠子般的长辈,哪个又舍得看他流露出这样脆弱而自责的神情?
王叔立刻夸张地“哎呦”一声,声音洪亮地打破了那点伤感的气氛:“小白,王叔我正好渴得要命呢!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他说完,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仰起头,对着瓶口就“咕咚咕咚”一顿猛灌,一小瓶矿泉水瞬间被他喝得干干净净,还故意发出畅快的声音,仿佛喝的是什么琼浆玉液。
林爷爷握着那瓶被孙子亲手拧开的水,粗糙的大手微微发颤。
他那从小温润如玉、才华横溢的长孙,如今只剩下手臂可以活动,却还惦记着给他这个老头子拧瓶盖……
一股强烈的心酸夹杂着汹涌的暖意冲击着老人的心脏,整颗心都变得热乎乎的。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水光,抬起瓶子,也一口气喝了大半瓶,用实际行动回应着孙子的孝心。
林奶奶更是不必说。
当林白把那瓶水拧开递到她手上的瞬间,这位平日里养生讲究、从不喝瓶装水的老太太,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过,仰头就往嘴里倒。
几大口下去,一瓶水也见了底。
她甚至孩子气地晃了晃空瓶,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容,声音带着无比的真挚:“我孙孙给开的水……就是不一样!特别甜!奶奶喝着心里头舒坦!”
看着三位长辈如此捧场地喝完了水,还努力用笑容安抚他,
林白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动了些许。
一个柔和而温暖的笑容,无比清晰地在他苍白的脸上绽开,唇角边,
那两个难得一见的、小小的酒窝,也清晰地浮现出来,像盛满了微光,瞬间点亮了他的面容。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刚才拧开瓶盖的瞬间,他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几下。
一股极其微弱、视线难以捕捉的淡银色流光,快如闪电般分别渗入了爷爷和王叔的矿泉水瓶中——每人两滴。
而递给奶奶的那一瓶……
他悄悄地,多加了一滴。
三滴蕴含着修复能量的精华液,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水中。
他其实恨不得每人直接注入五滴,让修复的能量立刻流淌进他们的四肢百骸,驱散他们这一路奔波的疲惫和担忧,也让他们沉疴多年的身体松泛一些。。
但他不能。
他害怕效果太过显着,会引起爷爷和王叔这样敏锐的人的警觉。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剂量,像做贼一样。
“哪怕只能让他们今晚睡得踏实一点,明天精神好一点点……就算有点变化,他们也只会以为……是因为看到我醒了,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了的缘故……”
这份无法宣之于口的守护,是他此刻唯一能给予的、最深沉的歉意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