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紧闭,龙舟主舱内静得能听到烛火摇曳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梁九功与容安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玄烨那句平淡无奇的问话,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
梁九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容安紧随其后,亦是单膝及地,垂首请罪。
“奴才\/臣,欺瞒圣上,罪该万死!” 两人异口同声,声音里充满了惶恐与请罪的沉重。
梁九功到底经验老到,知道此刻再无一字虚言的可能,他深吸一口气,稳住颤抖的声线,将如何于运河上初遇林婉清求救,如何因她容貌与皇后相似而震惊,如何私下商议将其暂时安置于补给船,以及今夜琴声引来圣听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巨细靡遗地禀报了一遍。他未敢有丝毫隐瞒,包括自己与容安对此事的担忧与种种顾虑。
容安在一旁沉默地听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知道,他们的擅自做主,尤其是刻意隐瞒与皇后容貌相似这一关键信息,已是大不敬之罪。他只盼皇上能体谅他们维护圣心、保护皇后清誉的初衷,虽方法不当,其心……或许可鉴。
梁九功禀报完毕,舱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玄烨依旧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每一声都敲在梁九功和容安紧绷的神经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寒潭,让人窥不透丝毫情绪。
他在思索。思索这突如其来的“巧合”,思索梁九功与容安隐瞒的动机,思索那张与舒云酷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脸……以及,方才那一瞬间,心底深处那丝难以言喻的、因这相似而泛起的微妙涟漪。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终于,那规律的敲击声停了。
玄烨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人,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安排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既然带来了,也不必再另行安置。” 他顿了顿,清晰地说道,“让她到御前伺候吧。”
“!!!”
梁九功和容安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无可复加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御……御前伺候?!
让一个来历不明、出身烟花之地、偏偏生得与皇后娘娘如此相像的女子,到天子身边,日目相对?!
梁九功张了张嘴,想说这于礼不合,想提醒皇上此女身份可疑,想诉说这其中可能隐藏的无数风险……但所有的话语,在触及玄烨那双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眸时,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他伺候皇上多年,深知皇上此刻的语气,绝非商量,而是决定。
容安更是如遭重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猛地看向玄烨,想从皇上脸上找到一丝玩笑或者试探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只有帝王的平静与决断。为什么?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那张脸吗?难道……难道皇上对姐姐的心……动摇了?不,不可能!可若不是,这又是为何?!无数的疑问和担忧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他的心。
“……嗻。” 最终,梁九功干涩地、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吐出了这个字。他扯了扯还在发愣的容安的衣袖。
容安如梦初醒,压下翻腾的心绪,垂下头,艰难道:“臣……遵旨。”
“都下去吧。” 玄烨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书卷,似乎不愿再多言。
梁九功和容安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行礼,退出了船舱。
舱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力。河风吹来,两人却同时打了个寒颤,只觉得那风冰冷刺骨。
“容安大人……” 梁九功看着容安煞白的脸色,想安慰几句,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皇上的心思,如同渊海,他们根本无从揣测。他只能叹了口气,低声道,“皇上的旨意,咱们……只能照办。咱家会亲自去安排,定会派人十二个时辰盯紧了她,绝不让她生出任何事端。”
容安没有说话,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便失魂落魄地朝着自己居住的舱房走去。
回到属于自己的那方狭小空间,容安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舱壁,缓缓滑坐在地。黑暗中,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依旧狂跳不止,方才御前的那一幕,以及皇上那句石破天惊的旨意,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御前伺候……御前伺候……”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与不解。
为什么要让那样一个女子到御前?皇上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那张与姐姐酷似的脸,日日出现在皇上眼前,会带来怎样的影响?是会让皇上因移情而对她产生不该有的关注?还是会因为对比,反而觉得姐姐不再独一无二?亦或是……皇上只是想留一个“影子”在身边,聊作慰藉?
无论哪种可能,对姐姐而言,都绝非好事!
他想起姐姐在坤宁宫灯下温柔缝衣的模样,想起她抱着祚儿时满足的微笑,想起她历经磨难后终于获得的安稳与幸福……难道这一切,都要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不祥的“影子”而受到威胁吗?
容安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当初为何不坚持将那女子送得远远的,哪怕手段强硬些!如今圣旨已下,木已成舟,他再无法改变什么。
姐姐……他仿佛能看到,若此事传回宫中,姐姐那沉静眼眸中可能泛起的波澜。她会不会伤心?会不会不安?皇上对她情深义重,她是知道的,可再深的情谊,在帝王之心面前,又岂是牢不可破?古往今来,因色衰而爱弛,因新人笑而旧人哭的例子,还少吗?
不!皇上不是那样的人!容安试图说服自己。皇上为姐姐做了那么多,力排众议立她为后,为她扫清前朝后宫的障碍,对祚儿疼爱有加……他怎么会因为一张相似的脸就动摇?
可是……那为何要留下她?还放在御前?
帝王心,海底针。容安发现自己根本猜不透。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感攫住了他。他身为臣子,身为弟弟,却无力保护姐姐可能面临的、哪怕只是潜在的风险。
他该怎么办?写信提醒姐姐?不,绝不能!那只会徒增姐姐的烦恼,甚至可能引发帝后之间的猜忌。暗中除掉林婉清?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狠狠压下。且不说此事风险极大,一旦败露,便是抄家灭族之祸;更重要的是,他容安行事,光明磊落,岂能行此魑魅魍魉之举?更何况,皇上既然开了口要留人,若此人突然暴毙,皇上会如何想?
思前想后,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与姐姐容貌相似的女子,被送到皇上身边。这种明知可能有危险,却无力阻止,只能被动等待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
夜深了,龙舟在夜色中平稳前行。容安却毫无睡意,他就那样靠着舱壁坐了一夜,眼中布满了血丝,心中翻腾着对姐姐安危的深切忧虑,以及对未来不可测命运的深深不安。
那张酷似舒云的脸,如同一个诅咒,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只盼这趟行程能尽快结束,只盼回到京城,回到姐姐身边,亲眼确认她的安好。
而在此之前,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更加警惕地关注着那个叫林婉清的女子,以及……祈祷皇上对姐姐的心,坚如磐石,不为任何外物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