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破开平静的运河水面,一路北上。自那日甲板上的惊鸿一瞥后,船舱内的气氛便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玄烨依旧处理着政务,或与李光地商讨回京后如何进一步整顿吏治,但敏锐如他,还是察觉到了梁九功和容安偶尔的心不在焉,尤其是容安,眉宇间总萦绕着一抹化不开的凝重。
“容安,” 这日午后,玄烨搁下朱笔,状似随意地问道,“朕看你近日似有心事?可是江南之事尚有未了之牵挂?”
容安心中一惊,忙收敛心神,躬身道:“回皇上,江南之事已了,臣并无牵挂。只是……只是离家日久,有些惦念京中亲人。” 这话半真半假,惦念是真,但那沉重的根源,却是那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玄烨闻言,冷硬的眉眼柔和了些许,他何尝不惦念?“快了,再过些时日,便能回京了。”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皇后前日来信,说祚儿又长高了些,很是惦念朕。”
提到舒云和胤祚,玄烨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温度,这也让容安心中稍安。
至少目前看来,皇上对姐姐的心意,并未因任何外物改变。
然而,梁九功派去调查的人,尚未有确切消息传回。那女子的存在,如同一根细刺,扎在知情者的心头。
又过了两日,龙舟行至山东境内,需在一处大码头补给停靠半日。码头熙攘,南来北往的客商、船只络绎不绝。玄烨不欲惊动地方,只命龙舟停在稍僻静处,由梁九功带人上岸采买所需。
就在这看似平静的停靠期间,那命运的巧合,竟再次不期而至。
梁九功正在岸上指挥着搬运物资,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码头不远处,一群衣衫褴褛的乞儿正围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推搡叫骂。
那身影穿着比上次更显破旧的衣衫,头发散乱,正死死护着怀里一个小小的包袱,如同惊惶的小鹿,在众人的围堵下瑟瑟发抖。
而她的脸,在挣扎间抬起——正是那个与皇后容貌酷似的林姓女子!
梁九功的呼吸瞬间窒住!她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该被送回扬州了吗?看这情形,竟是比之前更加落魄,似乎并未回到那画舫,反而流落至此,成了乞儿们欺侮的对象!
眼看一个高大的乞儿就要动手抢夺她怀中的包袱,那女子绝望地闭上了眼,泪水顺着脏污却依旧能看出清丽轮廓的脸颊滑落。
梁九功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无视?救人?但无论如何,绝不能再让皇上看到她!
他当机立断,对身边两个便装侍卫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去,把人悄悄带过来,别惊动旁人,更别让船上看见!”
侍卫领命,迅速上前,三两下驱散了那群乞儿。那女子惊魂未定,茫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气度不凡的几人,待看清梁九功时,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希冀与感激,泪水涌得更凶,踉跄着就要下拜:“恩公……”
“噤声!” 梁九功低喝,眉头紧锁,示意侍卫将她快速带到码头旁一个临时租用的、用于堆放物资的仓库里。
仓库内光线昏暗,杂物堆积。那女子,林婉清,跪在地上,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哽咽着诉说原委。原来那日她被龙舟所救,送回画舫后,鸨母嫌她惹事,又因她坚持不肯接客,无利可图,竟在她饮食中下药,将她转卖给了另一伙更下作的人牙子。
她途中侥幸逃脱,一路颠沛流离,想北上寻找或许尚存的远亲,却身无分文,沦落至此。
“难女……实是走投无路了……” 林婉清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那张与舒云极其相似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无助与哀求,“求恩公……再救难女一次……做牛做马,报答恩公……”
梁九功看着她那张脸,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怜悯,又是警惕。这女子身世确实可怜,但这张脸,实在是天大的麻烦!他沉声道:“咱家可以给你些银两,助你北上寻亲。但你需记住,拿了钱,立刻离开,永远忘记见过我们,更不得对任何人提起龙舟之事,可能做到?”
林婉清闻言,眼中闪过挣扎,她看了看梁九功身后那些明显是护卫的男子,又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的艰难,忽然重重磕下头去,泣不成声:“恩公……银钱易尽,难女一介弱质,只怕……只怕未到地头,便又遭不测……求恩公垂怜,给难女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哪怕是为奴为婢,端茶送水,难女也心甘情愿!求您了!”
她哭得凄切,那张脸在泪水的冲刷下,与舒云的相似度更是达到了惊人的程度。
梁九功身后的一个年轻侍卫看得怔住,眼中不由流露出不忍之色。
梁九功心中暗叫不好。这女子竟是黏上了!打发她走,怕她日后生计无着,反而可能生出更多事端;留下她?更是绝无可能!让她接近皇上?那是自寻死路!
正当梁九功权衡利弊、头疼不已之时,仓库门外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梁公公,何事在此耽搁?”
竟是容安不放心,跟了过来。他一进门,目光便落在了跪地哭泣的林婉清身上,待看清那张脸,他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梁九功如同见了救星,连忙将容安拉到一边,低声快速说明了情况。
容安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看着那哭得几乎晕厥的女子,心中那根名为警惕的弦绷到了极致。巧合太多,便不再是巧合。
这女子三番两次出现在他们视线里,又偏偏生就这样一张脸,如今更是苦苦哀求留下……这背后,是否有什么阴谋?是针对皇上?还是针对他赫舍里家?针对宫中的姐姐?
他绝不允许任何潜在的危险靠近皇上和姐姐!
容安走到林婉清面前,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她:“林姑娘,你口口声声说为奴为婢亦可,但你可知我们是何人?又要去往何处?你就不怕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林婉清被他冷冽的目光看得一颤,却依旧倔强地仰着头,泪珠滚落:“难女……不知恩公具体身份,但观气度,必是显贵人家。难女已是无根浮萍,飘到哪里便是哪里。恩公们是好人,屡次相救,难女……难女只求一处屋檐遮风避雨,一口饭吃,绝无非分之想!” 她的话语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与真诚。
容安与梁九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棘手。这女子,打不得,骂不走,杀不得,他们并非滥杀之人,且此女若死,后患更大,送走又恐生变。
最终,容安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谨慎的决定。他低声对梁九功道:“梁公公,此女来历不明,又生得……如此模样,绝不能让她接近圣驾。但眼下强行驱离,恐生事端。不如……先将她安置在后续的补给船上,派人严加看管,等回京之后,再交由我赫舍里府秘密安置,查清底细再说。总之,绝不能让她与皇上碰面,消息也务必封锁!”
梁九功思索片刻,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也只好如此了。咱家会安排可靠人手,绝不让此事泄露分毫。”
两人商议定,便由梁九功出面,对林婉清半是安抚半是警告地说道:“林姑娘,你既执意如此,咱家便暂且给你一个容身之处。但你要记住,安分守己,不该问的不同,不该看的不看,否则,后果自负!”
林婉清闻言,如同听到了天籁,连连磕头:“多谢恩公!多谢恩公!难女一定谨守本分,绝不敢给恩公添麻烦!”
于是,林婉清便被秘密带上了另一艘随行的、负责运输补给杂物的船只,由梁九功精心挑选的几名沉稳老成的太监和侍卫轮流看守,隔绝了与外界乃至龙舟主船的一切联系。
龙舟再次起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容安和梁九功都知道,他们带回京城的,不仅仅有江南案尘埃落定的奏报,还有一个随时可能引爆惊雷的、与中宫皇后酷似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