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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其他类型 > 本自俱足 > 第121章 复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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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慢慢恢复了原样,广播里又有了歌曲,学校里又能唱歌了,院儿里的蝉鸣也响了起来。

可每个人胳膊上的黑布,还戴了很久;每个人心里的难过,也记了很久。

冬冬的那块黄积木,一直放在书立的小抽屉里,擦得干干净净。

伟人走了,但他留下来的好日子,还在继续。

就像院儿里的老杨树,就算冬天落了叶,来年春天,还会抽出新芽。

夏末的风,吹过了老院儿,吹过了石榴树,也吹进了冬冬的心里,一辈子都没散。

转眼冬深,寒风里还飘着杨树枝子的碎影,小军背着半旧的蓝布行李卷,拎着柳条包,咳嗽着踏进了新房子的胡同。

她的行李卷上还沾着大荒沟田埂的泥,边角磨出了白絮,露出里面打了三层补丁的薄被。那是她在大荒沟插队五年的全部家当。

“小军!这儿!”

月英在院门口踮着脚挥手,藏青色的干部服袖口磨得发亮。

看见小军这模样,她的眼圈儿先红了:“咋瘦成这样?那病……真熬不住了?”

小军点点头,咳得弯下腰,胸口闷得发慌。

在大荒沟插队时,她跟着社员们抢种抢收,倒春寒的时候泡在冰凉的水田里插秧,落下了严重的支气管炎,一到冬天就咳得撕心裂肺。

公社卫生院给开了病假条,说“需要休养”,她才算踩着政策的缝儿,从农村爬回了城里。

进了院子,三间新砖房挤着两户四口人,小军和张义芝月英住的东厢房,能有十来平米。

南窗朝阳,宽敞明亮,窗下是东西大炕,北窗开在了后墙上,小一些,窗根底下摆了一排几个箱子。

晚饭是玉米糊糊就咸菜,月英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小军,压低声音说:“户口的事得抓紧,你这‘病假回城’不算正式落户,没户口,啥活都不好找,更别说……”

“更别说考大学了。”小军接了话,眼睛亮了亮,“看着吧,大姐,我早晚能考上大学,不然我这些年辛辛苦苦读的书都白搭了……”

她在大荒沟一直带着高中的课本,课本是从同学那里手抄来的。时间长了,字都磨得模糊,可那是她离开农村唯一的出路。

“我先打听打听工业局这边能不能给指标,现在不好办啊,只能碰碰运气……”月英在磷肥厂的人秘股,办组织关系正是她份内的事。

俊英放下筷子,“我打听了,只要城里有地方接收就能回城,明天我找孟主任问问。”

第二天一早,月英领着小军去街道开证明。管事的王主任坐在藤椅上,眯着眼看小军的病假条:“插队才几天,就病了?是不是不想劳动,找借口回城啊?”

月英赶紧陪着笑脸:“王主任,您看她这身子骨,咳嗽得整晚睡不着,真是熬不动了,这里有他们公社卫生所的证明呢。”

王主任叹了口气,在证明上盖了章:“现在知青回城难,户口的事别抱太大希望,慢慢等吧。”

这“慢慢等”,就等了好几个月。月英跑了几趟工业局,都没有结果。

工业局长是月英的入党介绍人,拍着小军的材料,“月英,这事儿要是能操作,我都不能让你跑第二趟,上面有话,工业口锁死,不能进人了,要不你去服务口试试?”

话说到这份儿上,月英知道,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她拿着小军的材料回来,心里压着愁云喘不上来气。

俊英去派出所给小军办落户,办事员总说“材料没齐”“再等等”,最后才含糊地说,得要公社开的“长期病假证明”,还得有城里直系亲属的居住证明。

月英又给大荒沟的书记陈志广打电话,让那边补开证明。

可日子不等人,小军不能总靠月英和俊英接济,她得自己赚钱。

夏天到了,磷肥厂要节约资源,废物利用。用过的塑料布,洗过之后再次利用。这活儿又脏又累又吃苦,正式员工不爱干,厂里研究决定包出去,雇临时工洗。

月英回家提了一嘴,小军走了心,凑过去问:“大姐,这活儿咱能揽过来吗?这活儿我能干。”

月英上下打量她:“洗塑料布,一天一块五,这活脏,水还凉,你这身子骨……”

“干!”小军立马应下来。“我能干!”

月英看她态度坚决,就给她报了名。

小军每天早上去磷肥厂排队,背回一捆捆脏的塑料布,洗完之后,第二天早上交回去,再领回脏的,周而复始。

磷肥厂的塑料布沾着化学品,味道很刺鼻,洗塑料布的地方只能在院子的角落里,立了三口大缸。每天从大道边的养鱼池里挑水,把三口大缸填满。洗完的水,再把废水挑出去倒掉。

一口口大缸里泡着成捆的废塑料布,上面沾着油污、泥土,还有说不清的脏东西,泡得发臭。

小军挽起袖子,把塑料布拽出来,用竹刷使劲刷,脏水顺着胳膊往下流。

刚入夏的天,她的手没一会儿就被烧起一层皮,指缝里全是黑泥,搓都搓不掉。

中午匆匆忙忙吃口饭,下午接着洗,直到太阳落山,塑料布被洗得发白,晾在铁丝上像一片片白云。

小军拖着灌了铅的腿进屋,刚在炕沿边坐下,张义芝就端来盆热水:“快泡泡脚,看你这脚肿的。”

她把脚伸进热水里,才发现脚底磨起了好几个水泡,有的已经破了,疼得她嘶嘶抽气,可她没喊过一声累。

小军常常边洗塑料布,边嘟嘟囔囔的背课文,冬冬凑了过来,仰着小脸问:“老姨,你在嘟囔啥呀?”

小军笑了,摸了摸她的头:“背课文,将来考大学。”

“老姨,大学是啥?”

“就是能学好多本事的地方。”

冬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那天起,就天天跟着小军。

小军去磷肥厂换洗塑料布,她就坐在胡同口的石头上,等小军回来。

小军去养鱼池挑水,她就蹦蹦跳跳的跟在小军后头。

看见小军穿着的旧塑料凉鞋,一拽一拽的在前面走着碎步……

塑料凉鞋是月英穿旧的,前面裂了个口子,后面的带子也松了,可小军舍不得扔。

养鱼池的水是从大辽河里抽上来的,冰凉刺骨。小军挑着两只铁皮桶,桶里装满水,压得扁担弯了腰,肩膀被磨得生疼,只好垫上块布。她把水倒进大缸里,再把成捆的塑料布泡进去,用竹刷使劲刷。

有天下午,天阴得厉害,眼看要下大雨。小军加快了速度,想早点洗完。

她挑着水往家走,脚下一滑,差点摔了跤,幸好及时扶住了扁担。可就在这时,她感觉脚后跟一阵钻心的疼,像被什么东西扎了。

“老姨,你咋了?”冬冬跑过来,仰着头看她。

小军咬着牙,把水桶放下来,低头一看,心就沉了。塑料凉鞋后面的带子断了,裂开的鞋边像个小刀子,把脚后跟划了道口子,鲜血正顺着脚后跟往下流,染红了凉鞋的带子,还滴在了地上,红得刺眼。

冬冬看见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赶紧从兜里掏出块皱巴巴的小手绢,踮着脚想给小军包扎:“老姨,流血了……疼不疼?”

小军蹲下来,把脚后跟抬起来,冬冬就小心翼翼地用小手绢帮她擦血。

手绢是俊英给她买来擦鼻子的,粉粉嫩嫩的桃色,可现在全沾满了血。

小军看着她认真的样子,鼻子一酸,摸了摸她的头:“不疼,冬冬乖,没事。”

“骗人,”冬冬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小军的手背上,“我妈说,流血可疼了。老姨,咱们不挑水了,回家吧。”

小军笑了,把她抱起来,放在旁边的石头上:“不行啊,冬冬,得把活干完,不然赚不到钱,就买不起书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个水果糖,塞进冬冬的手里,“你在这儿等着,很快就好。”

小军胡乱地把脚后跟缠起来,又挑着水桶往前走。伤口被水一浸,疼得她直冒冷汗,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可她没有停,她想着户口,想着高考,想着将来能过上好日子。

冬冬坐在石头上,看着小军的背影,眼泪一直往下掉。

她看见小军的肩膀一耸一耸的,知道她肯定很疼,可她没喊一声。

那天晚上,小军回到家,脚后跟已经肿得老高,伤口发炎了,疼得她整晚没睡着。

张义芝看见她的脚,心疼得直掉眼泪,赶紧找了点儿酒精棉球给她消毒,又用纱布包好,赌气地说:“明天别干了,在家歇着,妈能养得起你……”

小军摇摇头:“不行,听说新华书店有卖复习资料的了,还差几天就能凑够钱买《语文复习大纲》了,我能行。”

第二天一早,小军又要去养鱼池,冬冬却抱着她的腿不让去:“老姨,你的脚还疼,别去了。我让我爸给你钱,能买书。”

小军蹲下来,看着冬冬认真的样子,心里暖烘烘的。她把冬冬抱起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冬冬,你爸的钱也是他辛辛苦苦赚的,老姨自己能赚钱。”

说话间,俊英跑了进来,手里拿着张纸,激动得声音都在抖:“小军!户口!户口办下来了!你看!”

小军接过那张户口页,上面印着“非农业户口”,还有她的名字“刘军”。

她盯着那几个字,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几个月的奔波,无数次的碰壁,终于有了结果。俊英也哭了,抱着小军说:“太好了,太好了……”

冬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小军和妈妈在哭,就伸出小手帮她们擦眼泪:“老姨,你咋哭了?是不是脚疼?”

小军笑着摇摇头,把户口页揣进怀里,像揣着个宝贝:“冬冬,老姨有户口了,能考大学了!”

那天,小军没去磷肥厂换塑料布,她在家好好歇了一天。

张义芝做了鸡蛋面,俊英买了块肉,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香喷喷的饱饭,算是庆祝了。

小军还是每天洗塑料布,只是脚后跟的伤口好了,月英给她买了双新的解放鞋。

冬冬还是每天跟着她,肩上背着德昇的军用暖壶,里面装着热水,让小军渴了喝。

秋风吹着落叶打着旋儿的铺满了大街小巷,磷肥厂洗塑料布的活计截止了。

一进十一月份,天气就转凉了。盘锦地区的家家户户忙着储备过冬的秋菜,大白菜、雪里蕻、土豆……

八一大队的秋收开始了。人们都聚集在田间地头来买秋菜,麻袋成了紧俏物资。

张义芝找了德麟,要来了缝麻袋的活儿。

小军和张义芝一起缝麻袋。缝一个麻袋一毛钱,她想多赚点儿,攒着买高考复习资料。

麻线又粗又硬,针鼻儿小,小军的手指被扎了好几个血眼,她就用唾沫擦擦,接着缝。

缝到半夜,灯光昏黄,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红砖的墙上,像个佝偻的老人。

她拿出高中的手抄课本,趴在炕桌上看,眼睛困得直打架,就用凉水洗把脸,接着背课文。她抄不到其他学科的书,只能尽量的把语文学好,才能背点儿理科的分。

小军坐在煤油灯下,一边缝麻袋,一边看复习资料。

这年的冬天很冷,可小军的心里却暖暖的。她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高考很难,赚钱很苦,可她有老妈张义芝的支持,有月英和俊英的帮助,有冬冬的陪伴,还有那本揣在怀里的户口页,像一束光,照亮了她的路。

有天晚上,小军学习到半夜,抬头看见窗外飘起了雪花。

她走到窗边,看着雪花落在胡同里的槐树上,落在隔壁夏三爷家的屋顶上,心里忽然充满了希望。

这一场场的雪落尽,春天就来了。

她一定能考上大学,等毕业了,要回到八一大队的这条胡同里,给张义芝买新棉袄,给月英和俊英买漂亮的衣服和鞋袜,给冬冬和冬雪买好多好多的糖。

还要让更多像她一样的知青,能沿着她走过的路,有机会回到城里,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转过身,看见冬冬趴在炕上睡着了。小脸上带着笑,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糖。

小军走过去,轻轻把糖从她手里拿出来,放在旁边的炕沿上,又给她盖好被子。

她回到炕桌边,拿起笔,继续在复习资料上写着、算着。

煤油灯的光很暗,可她的眼睛很亮,像天上的星星,是这个冬天里,那束最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