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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破庙新生**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海底的礁石,被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一点点托向水面。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残破的庙瓦,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不再是王府中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柴火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温暖地跳跃在耳边。

然后是嗅觉。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打湿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夹杂着一丝烟火气,以及……一种淡淡的、让她安心的药草清香。这取代了王府里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檀香和压抑的熏香,也取代了暗室里令人作呕的霉味和涵洞中污秽的腥臭。

最后,是沉重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躯体的感知。

温暖。

一种真实的、包裹着全身的暖意,来自身上盖着的、虽然粗糙却干燥温暖的衣物,来自不远处那堆跳跃的篝火。这温暖驱散了骨髓深处残留的、来自雪地罚跪和冰冷地板的寒意,也驱散了假死状态带来的、如同冻结般的僵硬。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柳云漪用尽全身力气,才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涌入,适应了片刻,景象渐渐清晰。

她躺在一堆铺着干草和旧布的地上,头顶是蛛网密结、露出部分灰蒙蒙天空的破旧庙顶。雨水顺着破洞滴落,在墙角汇成小小的水洼。这是一间荒废已久的山野小庙,神像斑驳倒塌,四处堆着残垣断瓦,却在此刻,成了她眼中最安宁的庇护所。

篝火旁,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不再是王府里那身粗布短打的马奴装扮,而是换上了一套深色的、利于行动的寻常布衣,脸上那些刻意伪装的污迹和疤痕似乎也清洗干净了些,露出原本清俊却沉稳的轮廓。他正用一根树枝,小心地拨弄着火堆,让火焰燃烧得更均匀,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侧脸。

是阿丑。

不,或许现在,该叫他……沈砚?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动静,转过头来。目光相遇的瞬间,柳云漪的心脏猛地一颤,那里面没有王府下人的卑微,没有怜悯,也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确认她安然无恙的放松。

“醒了?”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沉稳,不再是王府里那种刻意压低的、模糊的音调。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柳云漪体内那座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火山!

她还活着!

她真的离开了那座吃人的王府!

她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她……重生了!

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想放声大笑,想对着破庙外的天空呐喊!

然而,紧随狂喜之后的,是排山倒海的委屈、恐惧、以及那数百个日夜积攒下来的屈辱和痛苦!它们化作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张着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滚落,打湿了身下的干草。那是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的痛哭。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脱力,仿佛要将灵魂里所有的污秽和痛苦,都随着这泪水彻底冲刷干净。

沈砚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安慰。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亘古存在的礁石,沉默地陪伴着,任由她宣泄这积压了太久的情感风暴。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她需要这场痛哭,这是新生的洗礼。

不知过了多久,激烈的痛哭渐渐转变为压抑的啜泣,最终归于无声的流泪。柳云漪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那里,只剩下胸膛微微的起伏。

这时,沈砚才起身,用一个洗净的、边缘有些破损的陶碗,从架在火上的小锅里舀了半碗温水,走到她身边,蹲下身。

“喝点水。”他将碗递到她嘴边,动作自然而稳妥。

柳云漪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看着他平静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狼狈却真实的影子,一股海啸般的感激之情,混合着残余的悲伤和初生的希望,再次冲击着她的心房。

她没有立刻去喝水,而是颤抖地、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他端着碗的手腕!

她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用力。

“阿丑……”她哽咽着,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谢谢……谢谢你……”

千言万语,无尽的感激,最终只化作这最朴素、却也最沉重的三个字。泪水再次涌出,滴落在他古铜色的手背上,滚烫。

沈砚任由她抓着,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和那滚烫的泪滴,让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他没有抽回手,只是将碗沿更凑近她的唇边。

“先喝水。”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柳云漪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水。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她干涩疼痛的喉咙,也仿佛滋润了她枯竭的心田。一碗水喝完,她感觉浑身的力气似乎也回来了一些。

她松开抓着他的手,靠在身后垫高的干草堆上,环顾着这间破庙,感受着空气中自由的雨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的感觉缓缓升起。

她不再是镇北王妃柳云漪。

她不再是谢瑶华的替身。

她只是一个刚刚从地狱爬出来、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的人。

“这里……是哪里?”她轻声问,声音虽然沙哑,却不再充满死气。

“京城外三十里,一座荒废的山神庙。”沈砚简单回答,回到火堆旁,又递过来一个用干净树叶包着的、烤得温热的粗面饼子,“吃点东西。”

柳云漪接过饼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粗糙的口感,与她过去在王府里吃的精致点心天差地别,但她却觉得,这是她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她小口吃着饼子,目光却始终无法从火堆旁那个身影上移开。感激、好奇、依赖……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我……我‘死’后,王府……”她忍不住问道,带着一丝后怕。

“乱了片刻,在查。”沈砚言简意赅,并未多说细节,但那份笃定和从容,却奇异地安抚了柳云漪的不安。她相信,他能将她带出来,就一定有办法处理好后续。

她不再追问,只是静静地吃着东西,感受着劫后余生的宁静。

破庙外,雨声渐歇,一缕天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照亮了庙门口湿漉漉的青石板。

柳云漪看着那缕光,心中百感交集。她失去了尊贵的身份,失去了优渥的生活,甚至可能失去了过往的一切。

但她得到了自由。

得到了新生。

得到了……一个将她从深渊背到这人间的、沉默的守护者。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痛苦和绝望,而是喜悦和希望。

她重生了。

以柳云漪之名,真正地,活了过来。

饼子的粗糙感尚在喉间徘徊,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柳云漪小口啜饮着沈砚再次递来的温水,干涸的喉咙与脏腑仿佛久旱逢甘霖,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地吸收着这代表“生”的滋润。

她靠在干草堆上,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庇护了她的破庙。倒塌的神像面目模糊,仿佛早已看惯了人间悲欢,沉默地见证着她的新生。残破的窗棂外,雨势渐歇,天色透出一种雨洗后的清亮灰白。一滴残留的雨水从屋檐坠落,砸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嗒”声,在这寂静中传得老远。

**自由。**

这个词,以前只敢在心底最深处、如同诅咒般悄悄盘旋,此刻却如同破土的嫩芽,带着怯生生的、却无比真实的绿意,在她心中蔓延开来。她可以随意地看着这片残破的景象,不用担心下一刻就有斥责或惩罚降临;她可以控制自己的呼吸,深一口,浅一口,无需再模仿谁的频率;她甚至可以……只是这样静静地发呆,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或者,去想任何她想做的事。

这种感觉,陌生得让她想哭,又美好得让她心尖发颤。

她将目光重新投向火堆旁的沈砚。他正用那把随身的钝刀,削着一根细长的树枝,动作不疾不徐,专注而稳定。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一种与她记忆中“阿丑”截然不同的沉静气质。

“我们……”她迟疑着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生气,“接下来,要去哪里?”

沈砚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看她,眼神平静无波:“离开京畿,南下。”

南下……江南。

柳云漪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暖流伴随着酸楚涌上鼻尖。那是她的故乡,是她午夜梦回不敢轻易触碰的柔软,是她被囚禁在王府时,唯一能用来慰藉自己的、关于“家”的幻影。

“江南……”她无意识地重复着,眼中泛起朦胧的水光,嘴角却难以自抑地微微扬起,“好。”

她没有问具体去哪里,没有问如何避开追查,没有问今后的生计。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在她心中扎根。是他将她从地狱背出,那么,他指向的路,就是生路。

沈砚看着她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那是对故土的眷恋,也是对未来的期盼。他沉默片刻,从身旁一个不起眼的包袱里取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衣裙,颜色是寻常的靛蓝色,布料普通,却浆洗得干净。

“换上。”他将衣物放在她手边,“你的衣服太显眼。”

柳云漪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水蓝色的留仙裙,虽然经过逃亡已是污损不堪,但那精致的绣工和独特的颜色,确实与这破庙格格不入,更是容易引来不必要的目光。她脸上微微一热,点了点头。

沈砚起身,自然地走到庙门口,背对着她,目光投向远处雨后初霁的山峦,如同一个忠诚的哨兵。

庙内只剩下柳云漪一人,和那堆噼啪作响的篝火。她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着,开始解开那身象征着她过去屈辱与束缚的华服。每解开一个盘扣,仿佛就卸下了一重枷锁。当那件水蓝色留仙裙最终滑落在地,堆叠在肮脏的草席上时,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

她迅速换上那套靛蓝色的粗布衣裙。布料摩擦着皮肤,有些粗糙,却带着阳光晒过后的干净气息。尺寸略微有些宽大,反而更添了几分寻常村妇的质朴,将她身上最后一丝属于“王妃”的痕迹彻底掩盖。

她看着袖口磨损的边缘,心中竟涌起一股奇异的安然。

“我……换好了。”她轻声说。

沈砚闻声转身,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靛蓝色的粗布衣裙洗得发白,衬得她脸色依旧苍白,却少了那份病态的脆弱,多了一份历经劫难后的沉静。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却不再梳着繁复的发髻,反而显得自然生动。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回火堆旁,从包袱里又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看起来同样朴实无华的干粮和一包用荷叶裹着的酱菜。

“再吃些,恢复体力。一个时辰后出发。”他言简意赅地分配着食物。

柳云漪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份,小口吃着。干粮很硬,需要用力咀嚼,酱菜咸涩,却异常下饭。她吃得极其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这是她新生的第一餐,是自由的味道。

吃完东西,身上渐渐有了力气。她尝试着站起身,双腿还有些发软,但扶着斑驳的墙壁,终究是稳稳地站住了。她慢慢走到庙门口,站在沈砚身侧稍后一些的位置,学着他的样子,望向外面。

雨后的山野,青翠欲滴,空气清新得带着甜味。远山如黛,云雾缭绕。偶尔有鸟雀鸣叫着从林间飞起,振翅的声音都显得那么自由自在。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这自由的、混杂着泥土和草木芬芳的空气,满满地纳入肺中,再缓缓吐出。胸腔中那股积郁已久的、属于王府的沉闷和阴冷,似乎也随之被涤荡一空。

重获新生的喜悦,如同破云而出的阳光,渐渐驱散了眼底最后的阴霾。她转过头,看着身旁男人沉默而坚实的背影,万千感激再次涌上心头,最终化作一个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的声音:

“无论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沈砚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但柳云漪看到,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似乎微微收拢了一下。

破庙之外,天地广阔。

她的新生,始于这方残破的屋檐下,而前路,虽未知,却已洒满了名为“希望”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