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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记水力织造总坊”那令人瞠目结舌的产量,如同一块投入滚油的寒冰,瞬间在京畿乃至整个大周北方的纺织业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

恐慌不再是暗流,而是化作汹涌的洪水,彻底冲垮了云霞镇以及类似纺织重镇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布价,这个维系着无数织户、布商、乃至背后庞大利益链条的命脉,开始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断崖式暴跌!

仅仅在总坊投产后的第十天,原本在京城布行里能卖到一两二钱银子一匹的上等细棉布,价格直接腰斩!跌破了六钱!而璃记工坊门前设立的直销点,同样品质的细棉布,明码标价:五钱八分!府绸的价格更是惨不忍睹,从三两一匹的高位,一路狂泻至一两五钱!璃记直销点:一两四钱!

这已不是竞争,这是赤裸裸的屠杀!是拿着屠龙刀对拿着木棍的对手进行的降维打击!

布行倒闭潮,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京城最大的“瑞锦祥”总号,门可罗雀。往日里摩肩接踵挑选布匹的顾客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几个愁眉苦脸的伙计守着空荡荡的柜台。少东家周文彬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砸碎了所有能砸的东西,最终呕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周家几代人积攒的财富和基业,在短短十几天内,灰飞烟灭。

“馥春堂”的钱万贯,试图联合其他布商做最后的挣扎,囤积居奇,妄图抬价。然而璃记工坊那源源不断、如同江河奔涌般涌向市场的平价布匹,瞬间就将他们那点可怜的库存冲得七零八落。钱万贯看着仓库里堆积如山、却再也卖不出去的昂贵绸缎,一夜白头,最终变卖所有家产还债,带着家小黯然离开了京城这个伤心地。

“万货集”的孙大富更惨,他不仅囤积了大量布匹,还借了印子钱(高利贷)企图抄底。布价崩盘,印子钱的利滚利如同毒蛇般缠了上来。最终,他被愤怒的债主堵在家中,家产被哄抢一空,人也被打断了腿,扔在乱葬岗等死。

京城的布行巨头尚且如此,依附于他们的中小布商、布贩更是哀鸿遍野,破产者不计其数。昔日繁华的布市,如今门庭冷落,一片萧条,只剩下璃记直销点门前排起的长长队伍,如同一条条吸食着旧行业血肉的贪婪长龙。

这股冲击波,以京城为中心,如同飓风般迅速席卷周边。云霞镇,这座曾经的“布帛之乡”,彻底陷入了绝望的死寂。

赵员外家那朱漆大门紧闭,门前冷落车马稀。他派去京城打探消息的心腹带回来的,只有噩耗。他囤积在仓库里的、原本准备低价收购小织户后待价而沽的数千匹布,如今成了烫手的山芋,一文不值!更可怕的是,那些他之前压价盘剥的织户和工匠们,此刻看向赵家大宅的眼神,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愤怒和绝望!

“天杀的靖王府!天杀的璃记!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赵扒皮!都是你!当初压我们的价,收我们的织机!现在好了!大家一起死!”

“还我活路!还我织机!”

愤怒的织户和失业的工匠们聚集在赵家大宅外,砸门、哭喊、咒骂!曾经依附赵家的乡绅、小吏,此刻也唯恐避之不及。赵员外躲在深宅里,听着外面山呼海啸般的怒骂,面如死灰。他引以为傲的算计、积攒的家业,在时代变革的钢铁车轮下,脆弱得如同纸糊的城堡,轰然倒塌。

恐慌蔓延到了极致,便是混乱和暴力的前奏。一些小地方的织户开始绝望地冲击璃记在当地的商栈或原料仓库,试图毁掉那些夺走他们生计的“妖物”。然而,这些零星的反抗,在王府亲卫和“璃记商行护卫队”的铁血镇压下,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掀起,便被无情地碾碎。

旧有的纺织秩序,在璃记水力织造总坊那永不停歇的轰鸣声中,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土崩瓦解,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就在旧世界哀鸿遍野、新势力狂飙突进之际,靖王府的松涛苑内,却在进行着一场意义深远的谈话。对象并非朝堂重臣,也非豪商巨贾,而是两个年仅几岁的孩子——世子萧屹与小郡主萧曦。

暖阁里,炭火温暖,果香清甜。沈清璃半倚在软榻上,孕肚高隆,脸色依旧带着一丝倦意,但精神尚可。萧珩坐在她身侧,姿态放松,目光沉静地看着坐在对面小杌子上的儿女。

“父王,娘亲,”小世子萧屹坐得端端正正,小脸板着,努力模仿着父亲的沉稳,“儿臣今日临帖十篇,已请先生批阅。先生言,笔力渐稳,但锋芒过露,需收敛。”他汇报得一板一眼,条理清晰。

旁边的小郡主萧曦就没那么规矩了。她穿着一身粉嫩的袄裙,像只漂亮的小猫咪般蜷在母亲脚边的小绒毯上,怀里抱着那只通体雪白的异瞳狮子猫“雪团”,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猫毛。听到哥哥的话,她抬起小脸,大眼睛忽闪忽闪,奶声奶气地插话:“先生还说哥哥写的字像小刀子!曦儿写的字才好看!圆圆软软的,像娘亲!”说着,还得意地晃了晃小脑袋。

沈清璃忍俊不禁,伸手轻轻捏了捏女儿粉嫩的脸颊:“曦儿的字是好看,像。不过哥哥的字有力道,像爹爹,也很好。”

萧珩眼底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看向儿子:“锋芒过露,未必是坏事。为君者,当有锋芒,亦需懂得藏锋于鞘。如同你娘亲造的那‘飞梭神机’,其力可摧山岳,然其轨道缓坡,便是藏锋之道,化刚猛为绵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双儿女,声音低沉而清晰:“今日唤你们来,是有一事相询。京城布价大跌,云霞镇许多织户失业,生活困顿,甚至有人饿死街头。你们可知,这是为何?”

萧曦眨巴着大眼睛,小脸上露出困惑:“因为…因为娘亲的织布机太厉害了吗?布变多了,就…就不值钱了?”她懵懂地理解着最直观的因果。

萧屹的小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他显然思考得更深:“儿臣听墨影统领提过一二。是因为水力神机效率远超人力,布匹产出剧增,而买布的人…短时间内并未增多,是以供远大于求,布价自然暴跌。旧有织户无力竞争,故而生计无着。”他条理清晰地分析着,虽显稚嫩,却已初具逻辑。

“嗯。”萧珩微微颔首,肯定了儿子的思考,目光却看向沈清璃,“这便是新器之利,亦是新器之弊。利在泽被苍生,使万民得享价廉物美之布帛;弊在摧枯拉朽,使旧业凋零,生计断绝。”他并非苛责,而是在引导孩子思考事物复杂的多面性。

沈清璃轻轻抚着腹部,迎上萧珩的目光,眼中带着了然和一丝无奈。她明白他今日特意与孩子们说这些的用意。她接过话头,声音温柔却带着力量:“曦儿说的直接,屹儿看的透彻。新器如洪流,势不可挡。然洪流奔涌,可灌溉沃野,亦可冲毁家园。关键在于,我们能否驾驭这洪流,使其利大于弊,惠及万民,而非…制造更多的苦难。”

她看向懵懂的女儿和陷入沉思的儿子,放缓了语调:“就如那云霞镇的织户,他们并无过错,只是被这洪流卷倒。父王和娘亲,不能只顾着造出更快的机器,织出更多的布,却眼睁睁看着他们流离失所,饿死街头。那不是我们想要的新世界。”

萧珩的目光落在妻子温婉却坚毅的侧脸上,深邃的眼眸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骄傲,更有一份深沉的理解与支持。他沉声补充道:“是以,新产业崛起,破旧立新之际,更需立身持正,心怀苍生。你娘亲已下令,‘璃记’所有工坊,优先招募云霞镇及周边失业的熟手工匠、织工,给予高于他们原工钱三成的薪酬!并在工坊附近,兴建平价屋舍,安置其家小。同时,划拨专款,在云霞镇旧址,筹建‘技工学堂’,教授新一代工匠操作维护新式机械之法,授人以渔,而非授人以鱼!”

“啊!”萧曦似懂非懂地张大了小嘴,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母亲,“娘亲好厉害!给他们新家!教他们开大机器!”

萧屹的小脸则更加严肃,他挺直了小身板,看向父母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和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儿臣明白了!父王、娘亲此举,是‘破而后立’!破旧法之桎梏,立新器之根基!更要立…人心之安稳!儿臣日后行事,亦当如是,以利民为本,以安民为要!”

稚嫩的声音,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郑重。暖阁内一时安静下来。

沈清璃看着眼前一子一女,女儿天真烂漫,对母亲充满纯粹的崇拜;儿子早慧沉稳,已开始思考权力的责任。再感受着腹中那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力量涌遍全身。疲惫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萧珩伸出手,一只大手稳稳地覆在沈清璃护着孕肚的手背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按在了儿子稚嫩却挺直的肩头。他的目光扫过依偎在妻子脚边、抱着雪团一脸孺慕的女儿,最终落回妻子温婉而坚毅的眼眸。

无需言语,一家人的心,在这一刻紧密相连。新产业的崛起伴随着阵痛,但靖王府选择的道路,从来不是冰冷的碾压,而是在破立之间,用钢铁的力量和人心的温度,去重塑一个更高效、也更公平的未来。这份信念,如同松涛苑的灯火,将在他们手中,一代代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