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李青山二次入洞的那份急切与憧憬悬在半空,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仿佛点破了那层隔开现实与幻梦的薄膜。他收回目光,眸中那抹缥缈的云雾渐渐沉淀,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一念既生,百念相随。”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缓,却添了几分山涧流水般的幽冷,“那李青山二次踏入‘无忧洞’,便如同鱼儿咬了钩,再难挣脱那香甜的饵料。”
“洞中景象,依旧如初。柔和的天光,芬芳的桃林,潺潺的溪水,还有那……早已等候在洞口,笑靥如花的芷兰。见李青山如约而至,她眼中绽放出毫不掩饰的喜悦,宛如晨曦染透林霭。洞中众人亦如上次般热情,仿佛他的离去不过是昨日之事,无人追问山外光阴。”
“李青山献上带来的针线布匹,虽粗糙,却引得众人啧啧称奇,视若珍宝。那日的欢宴更胜从前,芷兰依偎在他身旁,软语温存,眼波流转间情意绵绵。李青山只觉身在云端,昔日山中砍柴挑担的辛劳,家中冷灶孤灯的清寂,皆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
说书人语调微沉,勾勒出那令人沉醉又隐隐不安的洞中岁月:
“自此,李青山便成了‘无忧洞’的常客。起初是隔三五日便去一次,后来间隔越来越短,最后几乎是日日流连。他总能寻到借口瞒过村人,或是借口进山采药数日不归,或是托言去远房亲戚家帮忙。村人虽觉他行踪渐频,却也只道这后生勤快,或是有了相好,并未深究。”
“洞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李青山只觉每次入洞,都与芷兰及众人尽情欢娱,或漫步花间,或临溪垂钓,或于月下(洞顶光辉模拟的月色)听芷兰抚弄一张古旧的瑶琴,琴声淙淙,涤荡心神。饿了有甘美异常的瓜果,渴了有清冽沁脾的泉水。他无需劳作,无需忧虑明日,容颜竟也愈发红润,体态渐丰,昔日那份山野村夫的粗粝之气,被这洞中的安逸滋养得几乎消散殆尽。”
“然而,奇异之处也渐渐显现。”说书人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诡秘,“李青山发觉,自己对外界时光的流逝,感觉愈发模糊。有时觉得只在洞中盘桓半日,回到山外,却已是繁星满天。更有一次,他自觉不过停留两三日,回到叠嶂村,竟发现自家那几亩山田已杂草丛生,向村人一问,方知自己竟‘失踪’了半月有余!”
“村人追问其去向,他支支吾吾,只以迷路搪塞。心中虽也惊疑,但一想到洞中那无忧无虑的生活,想到芷兰的柔情蜜意,那点惊疑便迅速被更强烈的渴望所取代。他甚至开始觉得,山外的日子粗糙乏味,村人的关切絮叨,反成了负担。”
“更让他难以割舍的是芷兰。这女子温婉解意,对他一往情深,二人耳鬓厮磨,情愫日深。洞中那白发老者,乃至所有居民,皆视他们为天作之合,时常打趣,催促他们早日在这洞天福地结成连理,永享安乐。”
“‘青山哥,’芷兰常依偎在他怀中,仰着那张不染尘埃的俏脸,柔声问,‘山外……真有那般好么?留在此地,与芷兰朝朝暮暮,不好么?’”
“李青山看着怀中佳人,再环顾这衣食无忧、仿佛时光停滞的桃源,想到山外劳碌孤寂的前半生,一个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留下!永远留下!”
“这一日,洞中为他二人举办了简单的订盟之礼。没有三媒六聘,没有高堂见证,只有洞中众人的祝福,桃林为证,溪流为盟。芷兰身着用李青山所赠布匹改制的“嫁衣”,虽简陋,在她身上却显得清丽脱俗。李青山望着她,只觉人生圆满,莫过于此。”
“礼成之后,白发老者拄杖而来,面带深意笑容,对李青山道:‘后生,既与芷兰订盟,便是真正的无忧洞天之人了。外界种种,不过泡影,何不就此斩断尘缘,长居于此?’”
“众人亦纷纷附和,言说洞天福地,乃长生久视之所,远非红尘俗世可比。”
“李青山心潮澎湃,看着芷兰那充满期盼的眼神,最后一丝对山外的牵挂也彻底断绝。他重重地点了头:‘好!我留下!从此,山外再无李青山!’”
“此言一出,洞顶那柔和的光辉似乎更盛了几分,四周花香愈发浓郁,溪流欢唱,仿佛整个‘无忧洞天’都在为他的决定而欢欣。”
说书人语气至此,却无半分喜庆,反而带着一种坠入深渊般的沉寂:
“自那日后,李青山便再未出现在叠嶂村。他留在洞中,与芷兰俨然一对神仙眷侣,终日沉醉在温柔乡里,不知今夕何夕。他不再计算时日,不再想起山外的任何人、任何事。那具曾经属于山野农夫的躯壳,在这极致的安逸与满足中,渐渐失去了对真实世界的最后一点感知。”
“他只觉自己轻飘飘的,快活无比,仿佛要与这洞中的光、洞中的香、洞中的水融为一体。芷兰的笑容愈发模糊而灿烂,老者的声音空灵而遥远……一切都如同最美妙的梦境,而他,甘愿长醉不醒。”
“只是,偶尔在极深的‘夜晚’,洞顶光辉黯淡如豆时,他恍惚间会觉得自己靠坐在一处冰冷的所在,周身似乎……空无一物。但那感觉转瞬即逝,很快便被更深的倦意与芷兰温暖的怀抱所取代。”
说书人猛地收声,拿起惊堂木,却未拍下,只是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发白。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台下那些或沉醉、或已心生警兆的听众。
“诸位,您说,这李青山选择永留‘无忧洞’,是得偿所愿,觅得了真正的桃源仙乡,还是……踏入了某种万劫不复的迷幻陷阱?”
“那洞中一日,外界究竟几何?他那具留在山外的躯壳,如今又是何等光景?”
“那看似无私热情的洞中居民,那绝色倾城的芷兰,其真面目……究竟为何?”
他留下这连串令人脊背发凉的疑问,便闭上双眼,仿佛不忍再看那沉溺于幻梦之中、渐趋虚无的灵魂。茶馆内,一片死寂,唯有那自故事深处渗出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