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那油灯几乎捻灭,整个人几乎融入黑暗,唯有那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如同从地缝中钻出,萦绕在死寂的茶馆里。诸位,这便到了那纸人索命的最终章,且看那李扎纸,如何与这自己亲手扎出的邪物,了断这场生死孽债!
书接上回,那纸人厉鬼叩响房门,幽冷道谢。铺子内,李扎纸手握朱砂旧尺,将抖如筛糠的阿生护在身后,额角渗出冷汗,却强自镇定,沉声应对:“夫人恩怨已了,陈员外已然伏诛,何苦滞留阳间,徒增罪孽,不去轮回?”
门外静了一瞬,随即那纸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滔天的怨毒与一丝诡异的悲凉:“轮回?大仇虽报,然怨气难消!那贱婢尚未伏法,当年帮凶仍未尽数清算!何况……” 那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尔等扎出我这不祥之物,令我魂魄依附此等卑贱纸躯,不得安宁,亦该当何罪!”
话音未落,那紧闭的房门猛地发出“嘎吱”巨响,门栓剧烈弯曲,竟被一股无形巨力缓缓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混合着纸灰、霉烂和浓郁血腥的阴风呼啸灌入,吹得屋内杂物哗啦作响!
透过门缝,李扎纸和阿生骇然看到,门外站着的,正是那纸人“陈夫人”!它一身白衣在阴风中狂舞,惨白的脸上,那两团腮红鲜艳欲滴,朱唇咧开,露出黑洞洞的口腔。最可怕的是它那双眼睛,原本空洞之处,此刻竟燃烧着两点幽绿色的鬼火,死死盯住房内二人!
“坏了!它怨气更深,已成了气候!”李扎纸心头一沉,知道言语无用,唯有拼死一搏!他咬破舌尖,一口至阳的真阳涎混合着多年积淀的朱砂气息,猛地喷在手中的旧尺之上!那暗红色的旧尺瞬间泛起一层微弱的金光!
“孽障!看打!”李扎纸暴喝一声,不退反进,挥舞着泛光的朱砂尺,朝着那挤入门缝的纸人狠狠劈去!
那纸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啸,竟不闪不避,伸出纸手直抓李扎纸面门!纸手与朱砂尺相撞,发出“嗤嗤”的灼烧声,冒起一股黑烟,纸手瞬间焦黑了一片!纸人吃痛,身形一滞。
李扎纸得此空隙,正欲再攻,那纸人却猛地张口,喷出一股漆黑如墨、腥臭扑鼻的怨气!那怨气如同活物,朝着李扎纸缠绕而来!
“师傅小心!”阿生虽怕,却鼓起勇气,将早已准备好的一碗混合了黑狗血和糯米的污秽之物,朝着那怨气泼去!
“嗤——!”
如同冷水泼入热油,怨气与污血相遇,发出剧烈反应,迅速消融消散。纸人受此干扰,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幽绿鬼火暴涨!
李扎纸心知寻常手段难以灭它,必须找到其核心!他想起祖传札记所言,又联想到陈夫人临终前留下的那缕头发,厉声对阿生喊道:“阿生!它的灵枢在发髻!那里面有其生前毛发!破它发髻!”
纸人闻言,攻势更疾,双爪挥舞,带起道道阴风,逼得李扎纸连连后退,身上衣衫被划破数道口子,渗出血迹,那血痕竟迅速变得乌黑!
阿生听得师傅呼喊,瞅准一个空隙,抓起墙角一根用来挑纸的细长竹竿,将之前准备好的一小罐混合了朱砂和烈酒的符水绑在竿头,瞅准那纸人因攻击师傅而露出的后背,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竹竿刺向它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
“噗嗤!”
竹竿精准地刺入了纸人的发髻之中!符水罐破裂,至阳的朱砂混合着烈酒,瞬间浸透了那缕被编入发髻的、属于陈夫人的真发!
“嗷——!”
纸人发出了绝非人类能有的、凄厉至极的惨嚎!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惨白的纸躯上,迅速蔓延开一片片焦黑溃烂的痕迹,如同被烈火灼烧!它头顶的发髻冒出滚滚黑烟,那两点幽绿鬼火明灭不定,发出“滋滋”的声响。
它舍弃了李扎纸,猛地转身,用那燃烧着鬼火的眼睛死死盯住阿生,伸出焦黑的纸爪,想要做最后一搏!
李扎纸岂容它再害人!他强忍身上阴毒,一个箭步上前,将手中那把已然光芒黯淡的朱砂旧尺,用尽最后力气,狠狠插入了纸人胸口原本该是心脏的位置!
“尘归尘,土归土!怨已报,债已清!陈夫人,安心去吧!莫再执着,害人害己!” 李扎纸须发皆张,厉声大喝!
那纸人动作猛然僵住。它低头看着插入胸口的朱砂尺,又缓缓抬头,那燃烧的鬼火渐渐熄灭,恢复了空洞。它脸上的怨毒之色慢慢褪去,竟浮现出一丝茫然,继而是一抹深可见骨的悲伤。它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破碎的气音。
最终,它那纸扎的身躯,从被刺中的地方开始,寸寸碎裂,化作无数焦黑的纸屑,混合着那缕被符水毁去的头发灰烬,簌簌飘落在地。一阵阴风卷过,将这些残骸尽数吹起,打着旋儿,从门缝逸出,消散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
屋内,重归死寂。只有李扎纸粗重的喘息声,和阿生劫后余生的啜泣。
次日,消息传出,李扎纸铺子昨夜异响与光芒,纸人邪祟已被李师傅师徒舍命破除。同时,远方也传来消息,那个逃回娘家的丫鬟,在其家中莫名暴毙,死状与陈员外如出一辙。想来是那纸人在被毁前,最后一丝怨念循踪而去,完成了最后的“清算”。
经此一事,李扎纸大病一场,愈后苍老了许多,从此封扎纸人,再不碰此营生。那间旧铺子也渐渐荒废。
只是,清河县关于纸人索命的传说,却久久不散。老人们常以此告诫后辈,莫行恶事,举头三尺有神明;也莫要轻易触碰那些沟通阴阳的禁忌之物,尤其是……莫要轻易,为纸人点睛。
说书人缓缓坐倒,仿佛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那盏油灯,灯花最后挣扎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茶馆内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与寂静。
黑暗中,只传来他一声悠长、疲惫,仿佛也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叹息:
“唉……怨念如火,能焚仇敌,亦能焚自身。这纸人借怨还魂,虽报了血仇,终究落得个灰飞烟灭,何苦来哉?”
“诸位,心存善念,身行正道,方是远离灾殃之本。”
(惊堂木最后一次落下,轻如尘埃)
“书尽……人散……”
茶馆内,良久无声。众人默默起身,悄然离去,各自咀嚼着这纸人索命带来的寒意与警示。夜风穿过空荡的街巷,仿佛还带着那纸屑烧焦后的淡淡余味,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