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半，县委常委会在县委办公楼三楼会议室准时召开。这是我第一次以县委副书记、代县长的身份参加青云县的最高决策会议。
会议室比我的办公室稍大，但同样陈旧。椭圆形的会议桌蒙着绿色的绒布，上面摆放着一些掉了漆的陶瓷茶杯。墙壁上挂着马恩列斯毛的标准像，以及一些泛黄的规章制度。
马胜才坐在主位，我坐在他右手边第一个位置。其他常委按照排名依次落座。气氛严肃而略显沉闷。
会议先由马胜才传达了近期市委的一次会议精神，无非是些关于稳定、发展、党建的常规内容。他讲得四平八稳，下面的常委们也听得心不在焉，各自在本子上写着画着。
接着，研究几个部门的人事任免。组织部长孙建国念着考察材料，马胜才不时插话点评几句，征询一下其他常委的意见。整个过程流畅而迅速，几乎没有任何争议。看得出来，在人事问题上，马胜才拥有绝对的主导权。
轮到讨论政府这边提交的议题时，我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各位常委，我初来乍到，这两天看了一些材料，也做了一点思考。结合青云县的实际，我初步有三点工作想法，想和大家沟通一下，特别是关于当前最紧迫的教师工资拖欠问题。”
我将上午和马胜才沟通的三点思路，更加系统、更有条理地阐述了一遍。当我提到要成立解决教师工资拖欠问题工作小组，并由我亲自牵头时，会场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位常委交换着眼神，显然对这个“新县长”如此迅速而直接地切入最棘手的难题感到意外。
我注意到，常务副县长刘国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副书记张海则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审视和……或许是赞许？宣传部长赵梅认真地做着记录。
“致远同志刚来，就抓住了我们县当前的一个痛点、难点，体现了很强的责任感和为民情怀。”马胜才在我发言后，立刻做了总结性发言，依旧是那套冠冕堂皇的支持，“县委完全赞同政府提出的工作思路。成立工作小组很有必要，就由致远同志牵头，国栋同志配合，财政、教育、审计等部门参与，尽快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需要我们县委支持的，我们坚决支持！”
他定了调子，其他常委自然没有异议。我的提议顺利通过。
但我心里明白，通过的只是一个“想法”，真正的考验在于如何把“想法”变成“办法”。
常委会结束后，我回到办公室。财政局长孙前进和教育局局长王斌已经等在门口了。
孙前进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头顶微秃，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西装，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愁苦的表情，仿佛天随时会塌下来。王斌则是个瘦高个，戴着厚厚的眼镜，看起来像个老学究，眉头紧锁。
“林县长。”
“林县长。”
两人见到我，连忙站起身，态度恭敬中带着忐忑。
“孙局长，王局长，请坐。”我招呼他们坐下，开门见山，“常委会刚刚决定，成立解决教师工资拖欠问题工作小组，由我牵头。找你们来，就是想第一时间了解最真实的情况，听听你们的想法。”
孙前进立刻开始诉苦：“林县长，不是我们财政局不努力，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县里就那么点收入，保工资、保运转都困难，各个部门都伸手要钱，我真是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教师工资这一块，主要是乡镇财力不足，拖欠的大头也在乡镇。县本级财政也困难，去年为了应急，挪用了其他专项资金，现在还填不上窟窿呢……”
他絮絮叨叨说了十分钟，核心意思就是一个字：**穷**。没钱，没办法。
王斌等孙前进说完，才推了推眼镜，语气沉重地补充：“林县长，孙局长说的是实情。现在下面教师情绪很大，好几个乡镇都出现了教师集体请假，或者教学积极性严重下滑的情况。再拖下去，我担心会影响下学期正常开学，甚至引发更严重的事件啊！我们教育局也多次打报告，可……唉……”
两人的汇报，勾勒出一幅令人绝望的图景：问题严重，根源在钱，而钱，没有。
我没有打断他们，耐心地听着，直到他们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沉默。
我看着他们，缓缓开口：“情况我都了解了。困难，很大。但是，孙局长，王局长，我们今天坐在这里，不是来比谁更困难的，是来想办法解决问题的。”
我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这是去年全县的财政决算报告。我看到，县里还有几笔预算外的收入，虽然不多。还有，各个行政事业单位的‘小金库’清理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可能集中一部分资金，用于应急？”
孙前进脸色微变：“林县长，预算外收入都是专款专用，动不了啊。‘小金库’……这个……前年清理过一次，效果不大，现在各个单位都捂得紧，而且那点钱，杯水车薪……”
“杯水车薪，也是水！”我打断他，语气严肃起来，“孙局长，我希望你转变一下思路。从现在起，你的任务不是告诉我有多少困难，有多少钱不能动。你的任务是，和审计局的同志一起，给我拿出一份详细的、可行的**筹钱方案**！预算内的、预算外的、可能争取的上级转移支付、甚至可以考虑暂时性的、规范的融资手段……我要的是可能性，是路径！明白吗？”
孙前进被我的目光逼视，额头冒出了细汗，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林县长，我回去马上组织人手研究！”
我又看向王斌：“王局长，你的任务是，立刻对全县教师工资拖欠情况做一个最精确的摸底！哪个乡镇？拖欠了几个月？涉及多少教师？金额多少？必须精确到人，精确到分！同时，要做好教师的情绪安抚工作，明确告诉他们，县委县政府正在全力解决！要让他们看到希望！”
“是！林县长，我保证完成任务！”王斌的回答干脆了许多。
“好。”我站起身，“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工作小组第一次会议，我要看到你们初步的方案和精准的数据。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是！”
“是！”
两人站起身，神色凝重地离开了办公室。
我知道，我给他们出了难题，也施加了压力。但在青云县这种积重难返的地方，温良恭俭让解决不了问题，必须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我坐回椅子上，摊开一个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郑重地写下了标题：《关于解决青云县教师工资拖欠问题的思路与路径》。
这，将是我在青云县，亲手撰写的第一份，也是最接地气、最关乎民心的一份“县情报告”。它的成败，将直接决定我能否在这片新的战场上，站稳脚跟，打开局面。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我办公室的灯，注定要亮到很晚。我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